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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唯安静好半晌,她想起江朝朝那张和江家所有人都不怎么像的脸,忽然问道:“娘,江朝——堂姐她,和大伯父长得像吗?”
孙芳菲摇头:“不像,她长得更像她母亲,那个叫胭脂的高门贵女。可惜,红颜多薄命,生个江朝朝也能要了她的命。”
“要我说,是江朝朝的命格太硬才是。”江唯对江朝朝始终喜欢不上来,恨不得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她身上。
“我儿说的是。”
孙芳菲无奈笑了笑,抬手抚了下江唯簪在发间的精巧金簪,说:“若是我们不收留江朝朝,单凭你爹那点微薄的俸禄,我儿又怎么戴得起这么好看的发簪呢?”
“还有你箱笼里那些柔软贴肌、样式精美的华贵锦衣,随便拎出来一件都能抵你爹一个月的月俸。澶州城里,也就几个员外家的女儿舍得买。如果江朝朝不住在我们家里,朝廷派发下来的抚恤金,自然也就不会再送到我们家。”
江唯咬咬唇,不说话了。
早些时候,她以为家里的吃穿用度花的都是父亲的月俸。
不得不承认,容貌方面,江朝朝已经胜她一筹了,她便不允许江朝朝在其他方面也越过她去。
尤其是在吃食方面,还是在穿着打扮上。
她明里暗里示意家里的那些下人克扣江朝朝的用度,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些钱竟然不是出自她父亲的月俸。
她讨厌江朝朝是真,可她喜欢漂亮的裙衫和首饰也是真。
忽然间,江唯的心情变得很复杂,甚至是屈辱。
她也是个人,也有自尊心。她有点接受不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锦衣玉食的生活竟然是用江朝朝父亲的抚恤金搭建出来的事实。
如果非要她在这两者之间做一个取舍,那她宁愿不去占江朝朝的便宜,免得日后让人知道了说她厚颜无耻。就算日后让她过回没有锦衣玉食的清贫日子,她也是愿意的。
这样想着,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孙芳菲再熟悉不过的倔强神色。
以往,她每次被父亲或者祖母骂了,都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没有十天半个月,消不了气。
孙芳菲知道,自己的女儿就算是为了脸面,短时间内花钱也不会大手大脚。她甚至会在即刻提出,让江朝朝立刻从她的家里搬出去的要求。
但孙芳菲也知道,她的这个女儿,虽然清高,却更爱物质。以利诱之,她自会妥协。
余光从江唯脸上挪开,孙芳菲拿起一旁的丝绸团扇,轻摇两下,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们马上就要到汴京生活。听说,汴京的物价要比澶州城贵好几番呢。”
江唯依旧没有说话,但耳朵却时刻听着,生怕遗漏了只言片语。
“在我们出发之前,娘特意去了张员外家里问询过汴京的情况。听张宅里的管家说,汴京有一处名为樊楼的食肆,足足有三五层楼高呢。娘还听说,樊楼里聘用的厨子,好多都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可惜,就是价格有点贵。张管家说,在樊楼吃一顿饭,就要花你爹一个月的月俸呢。”
孙芳菲缓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汴京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你爹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就只能在樊楼吃十来顿。”
江唯听了这些,脸上的坚定消弭无踪,她开始犹豫、挣扎。
她知道,娘亲所言非虚。
早在两年前,张和就随着张员外来过汴京,她听张和不止一次说起过汴京城的繁华。她首饰盒里那两支掐丝珠钗,就是张和从汴京带回来送给她的。
她一直舍不得戴。
不仅仅是因为那两支珠钗工艺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最主要的,那两支珠钗,原是她与江朝朝一人一只。张和来江府做客那日,是她着人把江朝朝支出了家门。不得已,张和才托她转交。后来,她的确给了江朝朝一只簪子。不过却是从澶州城的寻常首饰铺里买来的。
也许是因为做贼心虚,那两支簪子,她也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拿出来佩戴一番。
想起张和,江唯心里那点对江朝朝愧疚很快消失不见。
她又开始嫉妒她的堂姐。
同时,也发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娘,大伯父的抚恤金都在你手上。那江朝朝手里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平日里,她出手可是阔绰的很,甚至舍得给浣珠那个臭丫头买祥云楼最新款的首饰呢。”
江唯一脸郑重:“莫不是娘亲背着我,给了她双份的零用钱?”
孙芳菲摇头,说:“你们每个月的零用钱是你爹爹定的,每个人都一样。她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会给她双倍?有那个闲钱,我宁愿省下来,给我的唯儿攒嫁妆。”
江唯面露赧(nan)色:“哎呀,娘,说这些做什么?女儿还不想嫁人呢。”
孙芳菲只是笑笑。
江唯又说:“那她手里的钱是哪来的?莫非是我爹爹给的?也不对啊,我爹每到月末,跟同僚应酬,都还要给娘要钱。他才没那个闲钱去给江朝朝。”
“莫非是祖母?我就知道,祖母最不喜欢的就是我。”江唯又一次生起气来。
孙芳菲:“快别嚷了,一会儿让人听见了,传到你祖母耳中,她又要罚你。”
“你祖母虽不疼爱你,却更讨厌江朝朝。更何况,如今我才是江家的当家主母,自锐儿出生后,库房的钥匙你爹也从你祖母那儿要了回来,一同交到了我的手里。你祖母手里那几个钱,她自己都不够花,又怎么会舍得给那个贱丫头。”
是了,因着孙芳菲不喜欢江朝朝母亲的缘故,背地里总是用‘贱丫头’来称呼江朝朝。
早些年,她无意间听江宗保提起过他妻子的家世,好像是汴京城的世家贵女。不过家族没落了,不然也不会嫁给江宗保。
如今,她死了,她的女儿养在她的手里。孙芳菲每每不高兴,便喜欢用那些低贱的话语来羞辱她。
尽管她用这些话来骂江朝朝的时,大多四下无人。但仍觉过瘾。
“不是娘给的,也不是爹爹与祖母给的,那她手里那些银钱又是从哪里来的?”江唯实在好奇,心里更是藏不住半点话。
“娘正要与你说这件事情。”孙芳菲正了正神色,说:“她手里那些钱,应该是她舅舅每个月都托人给她送来的。”
江唯诧异:“舅舅?她还有一个舅舅吗?为何从来不曾听说过?她那个舅舅很有钱吗?竟每个月都给她送。”
“或许吧。”
世家再没落,也不是她们这等普通人可以比拟的。
孙芳菲敛眸,声音也比刚才要低一些,“你爹他不喜欢和我说起官场的那些事情,我只知道,她舅舅也是行伍出身。他和你大伯父,就是在战场上认识的。”
孙芳菲又言:“听闻,她那个舅舅是汴京本地人。他在行伍里混迹了多年,职位应该不会很低。你爹爹今年初到汴京,不宜得罪了他。所以,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像以前在澶州时那样欺负她。我儿可明白?”
江唯似懂非懂点点头。
孙芳菲还想说些什么,不等开口,马车外忽然迎来一阵骚乱。紧接着,外面传来嬷嬷的声音:“夫人,刚才浣珠过来传话,大小姐用了药,现下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各异。
“谢天谢地,这小祖宗可终于醒了。嬷嬷,烦劳你去告知老夫人一声,免得她一直悬着心。然后再去大小姐那里问一下,有什么缺的少的,及时安排下去。还有,再让随行的大夫去给她把脉,看看可还有哪里不妥。”孙芳菲掀开车帘一角,神色激动,端的是一副好婶母的姿态。
嬷嬷应声离去,一一照办。
没一会儿,车外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娘知道,我儿委屈,不愿将就。但娘与你保证,待我们在汴京立住了脚,便早早将她打发出去,可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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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浣珠腾腾腾跑回来。虽然疲态尽显,但脚步是轻快的。江朝朝坐在马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车速缓缓降下,车帘被掀开一角。浣珠动作麻利地爬上马车,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小姐,等急了吧。我给你拿了些糕点,你先垫下肚子。”
“好,辛苦你了。”
看着在窄小车厢里忙前忙后的浣珠,江朝朝终于从恍惚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同时,也在提着着她,她是真的重生了。而且是在从澶州去汴京的路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间节点上。
眼前的浣珠,面容虽然有几分憔悴,但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不像上一世,江府的下人将她从荷花池里打捞上来的时候,五官都泡涨了。
如今,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由,让她重活一次。
既然老天眷顾,那她就一定不会再让那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要把浣珠护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