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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朝朝也算是她养大的。
在孙芳菲的认知中,江朝朝是没有这个胆子与她撕破脸的
所以,她才敢直愣愣地冲到江朝朝的院子里来,与她讨要那枚令牌。
一个双亲亡故,祖母不疼惜的孤女,注定这辈子都孤苦无依。孙芳菲从心底里就认定了江朝朝这辈子都脱离不了江家。
就算有一个了不起的舅父又怎样?
他身在行伍,至多也就给她一些金钱方面的助力,又不能把江朝朝接回他家去住着。
最后,江朝朝也只能依附于江家。
也正是因为如此,孙氏才敢一而在、再而三的跟江朝朝说那些难听的话。
如果她提前知道江朝朝转了性子,如果她知道褚中郎即刻便会差大夫来府上为江朝朝诊治,断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和江朝朝交恶。
无论她有多眼热那枚令牌。
而江朝朝的方才的那番话,无疑是扯开了孙芳菲伪装了多年的面皮。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幻成一柄柄利刃,尽数刺向孙芳菲,戳破了她心里无数个阴暗的念头和想法,更是打破了两人这么多年的平和。
尽管这些平和,是一人不停伪装、一人不停退让制造出来的。
但今日之后,两人之间——
不对,不是她和孙芳菲之间,是她和整个江家的相处方式,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昔日的那些以江朝朝的次次退让营造出来的种种平和,都将不复存在。
孙芳菲没时间去细想江朝朝为什么转变如此之快,但又隐隐觉得,她所有的转变,都是从她这次生病开始的。
尤其是她从昏迷中清醒以后。
放在以前,她就算是难受死,也不会同姚嬷嬷开口讨要衣裳穿。
江朝朝的改变和发难,是孙芳菲始料未及的。她只有泼辣的性子,却没有应对机变的脑子。
除了慌乱,还是慌乱。
半晌,孙芳菲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能为自己辩驳的话来。
但显然,江朝朝并不打算就止住,颇有一种彻底清算的感觉。
意识到这一点,孙芳菲的心肝都在发颤。
“当初,婶母挪用我父亲阵亡抚恤金的时候,曾口口声声说待我如待亲生女儿。可婶母扪心自问,这些年,究竟待我如何?”
这话,是江朝朝胡诌的,孙芳菲根本没说过。
那时的她,太过年幼,孙氏根本不曾将她放在眼中,更不会平白自找麻烦告诉江朝朝抚恤金的事情,她害怕江朝朝哪一日反应过来会给她要钱。
后来,江朝朝年长一些,也听说了父亲抚恤金的事情。
可那个时候,整个江家已经是孙氏说了算了。江朝朝一个孤女,根本翻不出什么花来。而且,那个时候,她还有点贪恋江家人给她营造出来的那点微末的亲情,也没想过往回要。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激起杨茂的怒气。
果然,听江朝朝说完,杨茂微微皱了下眉,短浅地瞥了一眼孙芳菲。
同时,江宗文和孙芳菲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又变。
尤其是孙芳菲。
虽然她的记性不太好,时常记不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但她笃定,江朝朝刚才说起的那番话,绝非出自她口。
因为她是绝对不会当着江朝朝的面提抚恤金的事情。
和姚嬷嬷对视一眼后,孙芳菲很快得出结论:江朝朝是在胡说八道。
当即,她下意识为自己开脱。
“你胡说,我不曾——”
江宗文见状,再也顾不得杨茂的眼神警告,一个大跨步来到孙氏身边。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做出太大的举动,只好用手肘碰了下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孙芳菲像是被掐住了嗓子,话音戛然。
江朝朝轻笑一声,说:“不曾?不曾什么?”
“是不曾说过那些话,还是不曾挪用我父的阵亡抚恤?”
闻言,江宗文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一口,他骤然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江朝朝一眼。
他忽然觉得,自幼在他家中长大的这个小侄女,好像变得很陌生。他好像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过她一样。明明她和江唯差不多大,他也长到了这个年龄,江唯他能一眼看透,但他却看不透她。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孙芳菲也终于反应过来,江朝朝刚才说的那些话,完全是一个圈套。
专门为她而设定的圈套。
就算这话她没有说过,可无论她应下哪一个,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看着江朝朝脸上那抹略带嘲讽的笑意和她她翕动的唇瓣,孙芳菲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这贱丫头该不会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了吧?她是怎么有胆子敢算计她的!
夫妻二人,虽神色各异,但全都在惶恐。
“小时候,看顾我的乳母,婶母说撵走就撵走。堂妹的乳母呢——”
江朝朝停顿片刻,看着站在她身边的姚嬷嬷,眸子里浮出一抹艳羡,又说:“堂妹的乳母至今都能伴她左右。”
姚嬷嬷没想到这里还有她的事,见这房间里所有人都盯着她看,下意识缩了下脖颈。
杨茂心里,对江朝朝的怜惜又多了几分。
上官清霜亦是如此。尽管面上不显,但在她的心里,已经把江朝朝归属为任人欺凌的小可怜了。
“平日里,堂妹能够穿金戴银。可我却不能。就连舅父每每差人送来好看的衣服首饰,堂妹也说抢走便抢走。”
“堂妹能被丫鬟们前呼后拥着,住进装潢精美的如烟阁。而我住的这院子,荒草还没拔干净,风一吹,窗户都吱呀作响。身边唯一的一个丫鬟,婶母方才还说要将她发卖了出去。”
“我看,婶母不是讨厌浣珠,而是讨厌我,容不下我。”
说完,她又拿帕子捂了下眼睛。
“小姐——”
浣珠以为她是真的被气哭了,颤着嗓音喊了她一声,又信誓旦旦地说:“小姐,你且放心,浣珠就算是死,也不会离开你的。”
杨茂重重吐了一口气,沉声唤了句:“江大人,难道就是江大人口中的‘将人照顾得很好’?”
“不是这样的。”
江宗文被杨茂看得有点腿软,连声为自己辩解,道:如烟阁原本是为朝朝备下的,是下人们弄错了。”
实际上,并非是下人弄错了。
如烟阁是孙氏做主让江唯住进去的——她孙芳菲的女儿,自然要住最好的。可当孙芳菲亲耳听到江宗文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仍涌起一股怨恨。
舟车劳顿,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去逛一逛这座新宅子。但是,听下人们说,府上最好的一处院子就是如烟阁,老爷花了大价钱专门请人为大小姐修葺的。
孙氏那时就有些气愤,忽略掉江宗文的嘱咐,自作主张让江唯住了进去。
江朝朝则被下人引着,来到了原本分配给江唯的院子。
早在孙氏领着人来这座院子的时候,看着院内破败的环境,还心生庆幸,低声和姚嬷嬷说道:“瞧这小院,砖墙破败,还好不是我的唯儿住在这儿。”
不过,如烟阁和她如今所居住的无名小院是在两个方向,她又是怎么知道江唯住在如烟阁的?
孙芳菲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江宗文说完,见杨茂始终保持沉默,他便把主意打到了江朝朝身上。
“朝朝,叔父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这样,我这便差人把如烟阁腾出来,你今晚便能住进去,如何?”
“叔父又何必拿这话来搪塞我。”
显然,她不相信江宗文的说辞。杨茂和上官清霜也不信。但这一次,江宗文说得的确是实话。
江朝朝扯下覆面的手帕,幽怨抬眸,又说:“就算事情真的如叔父所说,如烟阁原本是为我准备的,可如今江唯已经住了进去。如果叔父贸然将她赶出,日后堂妹还不是将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
“我在江家的日子已经足够艰难了,我不想再平白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江宗文张了张嘴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这个提议太过仓促,完全没有过脑子。他也知道,以江唯的性子,如果真的让她从如烟阁搬出来,她是一定会记恨、甚至是报复。
但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平日里就算是再不上心,也断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承认自己女儿有问题。不然,孙氏能挠死他。
“怎么会呢。”
江宗文面色讪讪,语气也讪讪:“唯儿虽然平日里有点任性,但你们自幼一起长大,姐妹情分还是在的。她不会这么做的。”
江朝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低喃:“正是因为我与她一起长大——”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江宗文和孙芳菲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因着杨茂在,江宗文不好发作。但孙芳菲却是管不了那么多。
她接受不了江朝朝在外人面前说江唯的不好。
哪怕是事实。
孙芳菲咬牙切齿地怒瞪着江朝朝,呼吸粗重,恨不得喷出火花来,将半躺在床榻之上胡说八道的江朝朝烧成一团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