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渐久,楚江与慕陶以及田夏逐渐熟稔了起来。他隔三差五地会来奎山一趟,采药,或者带点吃的过来。甘梨村离奎山算不得近,一来二去,礼尚往来,慕陶有时会留楚江住上几日。她将自己的茅屋收拾了一间出来,专门留给他。楚江也终于见到了令田夏忿忿不平的那棵七星海棠。那花与寻常粉色的七星海棠不同,每一朵都间杂着绯色与粉色,层叠起来,如同戏子娇艳的春衫。许是靠近山主的缘故,那花四季常开不败。
楚江是个读书人,因母亲生病采药,耽搁了不少读书的时间,后误入奎山,认识了慕陶之后,也让他发现,山里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清净,加上慕陶给他留出的客房,他征得慕陶的同意之后,便也经常留在山里,潜心读书,准备参加明年的科举。
读书之余,楚江时常也会讲些山下的趣事给慕陶听。在他的讲述中,慕陶得知,楚江有一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名林南月。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只待楚江科考之后,便可成婚。楚江提起她时,带着明显的欢喜。
慕陶觉得有趣。山中岁月长,自从楚江出现之后,四季常开的七星海棠树下,便多了位手持书卷的清雅公子。偶有小妖听闻此事,按捺不住地跑来偷看,每每都被慕陶逮个正着。慕陶和楚江也不以为意,总是一笑了之。后来,小妖们见他们和气,胆子大了起来,总是三五成群地蹲在不远处,好奇地听楚江读书,还跟着摇头晃脑。这一幕,看着着实怪异。
待冬雪将要融尽之时,楚江告别了慕陶,准备去参加科举。慕陶笑吟吟地祝他蟾宫折桂。她浑不在意人间的功名利禄,但那是楚江的追求,她自然愿意祝福他一番。
时间一晃而过,待楚江再次出现在奎山之际,慕陶正百无聊赖地巡着山。慕陶一抬眼,只见眼前公子如玉,早已没了初见时那狼狈的模样。楚江兴奋地告知慕陶,他中了状元,不日便会与林南月完婚。成婚后,他会携带妻子与母亲,上京述职。他此次前来,是想邀请慕陶与田夏参加他的喜宴。
慕陶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男子,唇角上扬,却摇了摇头。在楚江略失望的眼神中,她柔声解释道,她们妖不便与人结太多的因果。她恭贺了楚江。作为贺礼,她亲手折了一枝七星海棠,赠与楚江。山中无所有,赠君一枝花,那罕见的祥色,正好应了那场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
楚江也不勉强,只好不舍地离去。
话虽如此,但他成亲那日,慕陶还是下了山。她匿了身形,站在热闹的人群中,看着一袭喜服的楚江,骑着高头大马,面上是藏不住的喜色。那鲜衣怒马的公子,映入她的眼底,比她屋前的七星海棠,更为耀眼。她不禁笑弯了眉眼。
一别经年。
慕陶已经不记得过去了多少年。自从楚江上京之后,七星海棠树下,一如既往地冷清。她偶尔也会回忆起树下执卷的青衣公子。
她原本想着,他们之间的因果,算是尽了。
但人间之事,却常常变幻无常。
那一日,她的海棠树,莫名枯了一枝。她凝眉细看,那一处,正是她当年折下的地方。她心里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正在她纠结之时,耳边响起一阵锁链碰撞之声。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名阴差拿着锁链,押着一名亡魂。
待她仔细望去,那亡魂不是别人,正是楚江。只是此时的他却是一脸憔悴,形销骨立,见她望来,眼里竟流出了血泪,他苍白无血色的唇不停地翕动,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慕陶心下一凉,情不自禁地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那阴差对着她拜了一拜,皱眉解释道:“山主,小的也不甚清楚。今日是小的当差,原本只需去京城勾一亡魂罢了。可谁知等小的过去之后,这亡魂竟死活不愿意和我走,非要坚持见山主一面。小的不知山主与他有何因缘,但见他十分可怜,便带了他过来,还请山主勿怪。”
“我的确与他相识。”
“山主认得他便好。还请山主劝他几句,了了他的执念,也好令小的带走他交差。”那阴差松了口气,恭敬地恳求道。
慕陶点了点头,她将目光转向楚江,低声问道:“你怎会如何呢?”
楚江面上大恸,一时竟无以言语。见他无法出口,慕陶忍不住叹了口气,伸出食指,在他额上轻点三下,楚江这些年的记忆,便浮现在她眼前。
当年楚江去了京城之后,由于他才华横溢,为官正直,深得上意,在官场上简直是平步青云。不到十年,他便官拜御史大夫,圣恩不断,风头无双。
当朝圣上龙体欠佳,为了那把龙椅,太子与三皇子之间明争暗斗。楚江一直坚定地站在太子这边,他看不上三皇子的手段与品性。
原本,若是太子顺利登基的话,楚江的地位必将更加稳固。可谁知,树大招风。楚江在朝多年,耿直无私,明里暗里地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私下里给他下了不少绊子,他化解了不少,可谁知,当年的科举竟然出了泄题事件。此事一出,震惊朝野,应试的学子更是闹了起来,有的甚至撞死在殿前。圣心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但查来查去,此事所有的矛头都直指楚江。
楚江自认问心无愧,可谁知,买下试题的那些人,口径一致地招供,试题流自御史大夫府上。楚江不敢置信,直到最后,查到了他的妻子林南月的头上,他这才明白自己到底碰上了怎样的阴谋。
原来,三皇子见无法从楚江身上得利,便想从他身边之人下手。于是,他盯上了林南月,私下勾搭她,更是以三皇子妃的地位诱惑她。一来二去的,林南月还真的鬼迷心窍了。她想着,御史大夫官再大,也只是御史大夫而已。但三皇子许诺的皇子妃,待他登基之后,那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孰轻孰重,林南月做了自己的选择。
于是,她利用自己的身份,暗中寻到了楚江藏起来的试题,再偷偷泄露出去。泄题的事,果然事发了,楚江被怀疑了。她原本等着三皇子揪住这件事不放,逼楚江休妻,自己就可以嫁给三皇子了。可她想不到的是,三皇子压根没想过娶她,不过是借她之手,扳倒楚江而已。
事情明了,圣上震怒。即使此事并非楚江所为,但的确出于他处。加上三皇子各种诋毁,太子的求情毫无用处。圣上一怒之下,判了楚江秋后处斩,并诛九族。楚家人丁单薄,所谓的九族,不过只有他们夫妻和一双幼子而已,母亲已经去世了。
秋后问斩那天,他身边的妻子仍试图求三皇子救她,懵懂的幼子眼里全是惊恐,而他自己,却早已心如死灰。想他为官十年,所作所为无不以民为先,最后竟因皇家弄权之故,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三十年相知,十年夫妻相守,最后竟落得身败名裂。十年如一梦,他无愧于天地,唯独对不起尚未知晓人事的一对幼子。
刀起刀落,他见到了勾魂的阴差。在那一刻,他的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眼前血洒了一地,令他想起了从奎山带走了那一枝七星海棠。那海棠他一直养在书房的玉瓶里,竟是陪了他十年。只是不知他离开的十年,慕陶她过的怎样。
他求阴差,他想见慕陶最后一面。阴差虽为难,但他念着楚江一生正直,又是枉死,加上奎山山主的声望,便心一横,答应了下来。
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慕陶喟叹了一声。
竟已过去了十年啊。
楚江眼底猩红,只是怔怔地望着慕陶,令慕陶心酸无限。
许久之后,楚江才平静下来,他郑重地对着慕陶,拜了一拜,哑声道:“我曾以为,考取功名、为官清正、为民请命、光耀门楣是我毕生所求,奈何人生竟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在那把刀落下来之前,我才发觉,我人生最轻松最怀念的日子,不过就是留在奎山,与你……你们一起的那段时光,奈何,我到最后才看清。多谢山主曾经的照顾,楚江感激不尽。”
慕陶百感交集,实在不知该如何劝他,人的一生,再长也不过百年,对她来说,也只是弹指一瞬。楚江这一生,着实短了些。她看着楚江,最终,忍不住走到他跟前,伸出袖子,为他擦拭脸上的血泪。原本温润如玉的公子,遭逢人生遽变,如今成了心灰意懒的亡魂,的确令人唏嘘。
“过去的,便过去吧。下一世,愿你平安喜乐。”慕陶将他脸上的血泪细细地擦拭干净,她终是不知该如何劝慰亡魂,只能苍白地祝一句来世太平。
楚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温柔的眉眼,唇角讽刺地勾了勾,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压下了即将出口的话语,轻轻点了点头。
又一年阳春。
慕陶推开茅屋的门,刚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却在看见七星海棠树下那挺俊的身形之后,堪堪地将那呵欠憋了回去,眼睛生生泛起一阵水意。
“你……”慕陶疑惑地看着他,又仔细嗅了嗅四周明显的气息,不禁更加疑惑了,“你怎会……怎会有我奎山的气息?”
楚江一袭白衫,只在衣襟以及袖口处,镶着淡绯色的边,与那海棠花交相辉映,竟叫人有些挪不开眼。他看着不明所以的慕陶,笑的一脸明朗。
他什么都知道了。
上次慕陶出现在奈何桥边的时候,他刚好醒了过来,听到了慕陶与判官的对话。他当时没敢出声,只待她走后,坐在桥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再次遇见催他投胎的判官,便将疑问问出了口,他们所谓的“百年”,到底为何?谁知判官脸色变的很难看,楚江便知事情有异,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判官终于耐不住,将事情告知了他。
当初楚江魂归地府等待投胎之际,慕陶私下里找过判官,打听他的来世。这本于理不合,但慕陶身份特殊,不能干涉人间轮回,他便替她查了一番。楚江本就是有福报之人,他的来世,父母双全,仕途平顺,婚姻美满,只是寿数不长。慕陶听后,思索良久,最终提出以她百年修为,换他多十年寿数,以弥补他今生的遗憾。这要求其实不符地府的规矩,但慕陶的提议,对判官来说,很有诱惑力。毕竟,百年修为,只换十年寿数,实则还能剩下九十年。奎山山主纯净的修为,哪怕只有一年,都令他动心,更何况是九十年。于是,他一时脑热,竟应了下来。可谁知,楚江却并不去投胎,反而一直待在地府。慕陶那百年修为,没了用处,令判官左右为难。
楚江听完,心底久久无法平静。慕陶向来不愿与人牵扯太多的因果,但为了他,她竟然舍弃了自己百年的修为,只为换他来世多十年的安生日子。这份恩情,他不知道就算了,可他知道了,这让他如何还?哪怕他明白,慕陶根本就没想到让他还。
他突然记起,他入地府之前,慕陶的那一句“愿你来生平安喜乐”,原来并非她随意说说,她真的做了。来世安康么?若他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一世,便不会记得今世的事情了,也不记得他曾经遇见过名为慕陶的山主,只会忘却一切前尘地过完下一世,待寿终正寝之后,回来此处,继续等待下一世的轮回。那时,他更不会记得,慕陶曾经为了他,舍弃了百年修为。他只会一世又一世轮回于人世,尔虞我诈,殚精竭虑,汲汲营营,那便是他所求么?那便是他贻误了投胎一睡四十年的所愿吗?
不,他不愿了。
为官多年,他敏锐地抓住了判官言语中的漏洞。他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做了最终的决定。既然他没有去下一世,那慕陶的百年修为,还在判官手中,这才是于理不合。他不想舍弃自己关于慕陶的记忆,也不愿再入无尽的轮回,于是,他便提出,他愿意放弃世世为人,只愿做奎山的一个小妖。
判官纠结良久,这人行事怎能如此跳脱?
“这于理不合。你本就误了这次投胎,乱了命数。我如今也是看在山主的面上,勉强修正你的命数,你莫要再纠缠,投胎去吧。毕竟,你下一世的命数着实不错。”
“哦?可我不愿意。真于理不合?那山主的百年修为……”楚江不以为然地回道。
“你……”似是被踩到尾巴,判官一时哑然。
“若我为妖,那百年修为,便全是你的了,你不觉得很划算吗?”楚江循循善诱道,“若是你不准,那多出来的十年寿数我也不要了,这件事若是被捅出去,你判官的颜面该如何呢?”
判官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恨恨地盯着楚江良久,终于咬着牙问:“你想为何妖?”
“她屋前那一树七星海棠,开的是极好。”
慕陶哑然失笑,原来判官竟被摆了一道。她从没想过,她那树海棠,最终却是化了这么个妖,不知田夏知晓之后,是否也无话可说?
楚江伸出手,掌心托着一朵开的娇艳的七星海棠。他将那朵花,珍重又小心地别进慕陶耳边的发间,凝视许久,才满意地笑道:“许久之前,我便想这么做了,果然,很配你。”
慕陶闻见一阵醉人的淡香,她微微眯着眼角,笑意盈盈地问道:“春光正好,公子可愿与我一道巡个山?”
“甚好。”
细碎的阳光落入那两双盛满笑意的眸中,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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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故人非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