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来饭店过年没有营业,直到年后,游依发现店铺的转让信息,她才知道原来谷芸青也要离开。
谷芸青有个好友,是一个有关康复医学方面的专家,据说近期会回国,决定继续在北京某研究院进行深造,具体研究方向就是植物人的苏醒。
跟好友通过电话,谷芸青连夜联系了北京的医院,着手给顾婉办理转院手续。
人离开的前一天,谷芸青请了三两好友来家做客,饭桌前围了一圈人,谷芸青在闽南的朋友很多,桌上像游依这么大的小孩却只有一个。
大人们在喝酒,谷芸青推脱几番也尽兴起来。
游依有些格格不入,她先是坐在角落,又去了沙发和茶几。客厅里的电视机经久未用,只能观看有线频道,十分乏味,于是游依最后坐在了饮水台,给自己灌着一杯又一杯水。
喝得内急,她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一碗金灿灿的蛋炒饭正冒着热气,放在饮水台。
谷芸青噙着笑将她搂坐下,“是不是那些菜不合胃口?吃这个吧。”
游依没有推辞,吃了起来。
谷芸青无声端详着她的眉眼,看她把蛋炒饭塞满嘴,等半碗饭陷了下去,她才迟疑着开口说话。
“我可能等不到解语回来。等她回来你帮我知会她一声,需要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想我的时候也一定要打,我一直都在。”
游依嚼着饭,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谷芸青语气有些无奈,眼底的倒影流动起来。
“有空的话,替我和解语,去看一看菲一。”
游依抬头,对上了谷芸青的视线。
仔细看才发现,她的眼窝有些水肿,脸颊和鼻尖都有点红,可能是刚喝了酒。
和她们第一次见面相比,谷芸青的法令纹深凹了许多,看起来十分疲惫,今天罕见擦了只红棕调的口红,提升了太多气色。
游依愣了一愣,点头。
解菲一在江城没什么亲戚,她父母去得早,自从得了病,身边的亲朋好友也越来越少。做下这个应诺后,游依经常带点礼品来看她,久而久之也发现了这一点。
游依对此很惭愧,她不会说话,不擅长聊天,她不能给解菲一带来开心,不能很好的付出一份贴心的陪伴。
她总想拿压岁钱买点营养品送给这个陌生的阿姨,但解菲一很抵制。
解菲一哭:“孩子,你做的太多了。”
“太多了。”
解菲一不需要游依多么会说话,游依来探望她她就很开心。
病情加重后,解菲一佩戴了呼吸机,但她还是乐此不疲的发出声音。
她总会拒绝游依的整颗苹果,必须要掰开才能接受,她要一人一半。
她总会感动的在游依耳边碎碎念,会在不会放晴的下雨天,像埋怨解语一样埋怨游依,希望下次雨大,她不要再来。
她会和游依讲许多解语小时候的事情,一些游依印象以外的解语,和她心目中完美无瑕的神明不同,却又真实的可爱。
“小语小时候就是孩子大王,玩老鹰捉小鸡必须要当最前头的那只母鸡,她喜欢保护别的小朋友,回来后会很自豪的跟我说。
‘妈妈,别的小朋友都夸我厉害,我把他们保护得很好,下次还让我当母鸡。
妈妈,我能保护他们,也一定能保护你,我很厉害’。”
解菲一轻轻抓着游依的手,游依的手背冰凉。
解菲一有些贪婪的从她的手背索取体温,她会慈和地盯着游依,再慢慢说下去。
“我说——别的小孩子都有妈妈的保护,你不怪妈妈吗?妈妈没用,还需要你的保护。”
小解语裹着脖子上解菲一系来的围巾,跳了一步上去,抱住她,“不怪妈妈。”
解菲一喜欢道歉,解语从小到大,听了她的太多道歉。
解菲一说:“对不起,都是我害小语没有爸爸,没有家。”
“对不起小语,是我给你太多压力。”
后来她遇见于上晖,短暂拥有过一片好光景,于上晖给她钱,送她房,给了关心,也佯装给了爱。
她曾贪恋过这抹情意,无关爱情,她想利用这笔情,给解语更好的。
她想让解语过得滋润些,想让孩子读些别的书,培养别的兴趣爱好,而不是在同龄人玩游戏折纸飞机的时候,看解语对着板砖一样的英语词典翻翻停停。
她想借此让解语解开一个心结,也是帮自己走出这样的囹圄。
可这样的手段太脆弱,易夭折,解菲一天真的在于上晖身上寻求安定,直到她发现了于上晖的背景。
她当了三,她差点又害解语走向另一个舆论的顶端。
她怒不可遏和于上晖大吵一架。
于上晖觉得她无理取闹,留下一笔钱充当分手费,劝她不要不识好歹,很快人就离开,又有了新欢。
解菲一又开始和解语道歉。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对,我给不了小语好的生活。”
再到后来查出尿毒,她变卖了于上晖赠予的房产,不得已把他留下的钱也砸进康复。
又是道歉:“对不起,小语,我生了病。”
她瘫坐在玄关,枯燥的黑发深处一夜发白,她抬头仰视着自己的女儿,她声音哽咽。
“我不治了,小语。”她哀怜地抱住解语的腿,向十三岁的女儿寻求倚靠。
解语淡淡看着她,纹丝不动,咽喉隐隐作痛,嗓子眼终于刺疼地挤出声音:“为什么不治?”
“妈妈,为什么?”
解菲一无法回答,她知道解语问的不只是余额上的数字,更多的是自己无用的忏悔。
“对不起。可妈妈只能道歉了,妈妈好没用啊,小语,你还是怪妈妈的吧……”
解语没有回答,她拂开解菲一缚住她的手,去将家里一箩筐的药倒了出来。
药箱里只有空盒,药板里的胶囊见底,冲剂只剩几包。
她给解菲一冲了药,说要带她重新住院。
这年解语十三岁,她威胁母亲。
“你不治,我就是去要饭也不要这个文凭,你要是治,就继续去住院,我回去上学。”
解语拿上了身份证和住院病历,她推开门。
门外的风须臾涌进玄关,解菲一露出在外的一小截脚踝发寒,她仰头看着解语的背影,挺拔无比,将自己罩紧。
解语转身将她搂起,撑了她瘦削的腋下,撇了她的头发。
她慢走一步来抱了解菲一。
“不怪妈妈。”
*
解语竞得了练习生的名额,一去何止三个月,已经半年。
期间她断断续续汇给谷芸青一大笔钱,拜托她带母亲去做透析、缴纳住院费。
谷芸青把钱转交给游依。
她至今没有告诉解语自己离开的事情,她没这个勇气。菲一这个阶段自己作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她很自私和无情。
游依陪解菲一做了很多次透析,她这一年见过解菲一很多次,最多次。
解菲一的表妹和姨夫来得少,表妹年前成了婚,现在已经有家庭,姨夫也不好来,家里妻子管教严苛,是个暴脾气,让他偶尔来看望解菲一,已经仁至义尽。
这一年解语尽可能求假,却只回来两次,两次她都带回来许多韩国那边的药和补品,向解菲一展示她一身爽朗的行头,说她过得很好。
可她运气不好。
她没能赶上见解菲一的最后一面。
解语焦急忙慌请假去办理护照回国,得到公司应允到家的时候,看见的只有亲戚操办完毕的灵堂。
解菲一这一生见到的最后的人,是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女孩。
小女孩和自己的女儿一般大,一年前认识的,很乖很漂亮,就是不怎么爱讲话。
不过小女孩很生动,她喜欢给自己画画,解菲一说希望她能把自己画得健康些漂亮些,于是小女孩画了年轻的解菲一在阳光下跑,在雨中跳。
小女孩还喜欢听自己聊女儿,听到滑稽的地方她会笑,笑起来很好看,小女孩本来就好看,她怎么看都觉得称心称意。
她喜欢这个小女孩。
像喜欢女儿一样喜欢着这个小女孩。
可她也像亏欠解语一样,欠了游依一笔一辈子都偿还不了的债。
她看着游依流了泪,气若游丝地说:“小依,阿姨好喜欢你。这段时间……真的很谢谢你。”
她闭上眼睛很轻的又道了一句歉,“我真的很抱歉。”
解语赶来灵堂的时候已经散席,地上散落着一些白纸花和饭菜的残骸。
有亲戚朋友在扫地,有雇来的阿姨在刷锅洗碗,有边缘的游依知道她今天会来,帮忙收拾着角落的红塑料椅,手上攥着一封信,远远看见她,停了动静。
游依看见解语没有哭,只是默默走到亲戚面前平静说了一句话。
亲戚流程性安抚她,又和解语借了一步说话。
那人应该是解菲一的姨妈,包租婆发型,脸色也不够好看。她跟解语交代完近期的一些安葬事宜和基本事项,再询问她是不是在韩国发达,最后说了一个价。
解语没说什么,懵懂点了头,闪身去席桌,拿抹布擦桌,喷洗洁精,打湿打滑,一圈又一圈地擦。
事忙完后,解语拒绝亲人送她回家,徒步往路边走。
游依跟着她,没说话。
解语郁结,她很烦,她想一个人,只想一个人,想走到没人的地方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
可游依一直跟着她。
于是她很崩溃地转身骂了游依。
游依腿脚没动,在解语骂完抓狂地薅了一把头发之后,她往前挪着小步子。
她递出了那封解菲一署名的绝笔信,转达了解菲一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
解语接着信,脸侧有一只手来揩了她的眉心,抚了她的碎发,掠过她的脸颊。
“解语妈妈留下的。”
游依看不了解语现在的神情,她垂下手很快转过身,走远几步,才继续轻轻说下。
“她请解语怪她。”
“……”
身后有一双鞋底咚咚咚的砸地。
游依停住,双手很忽然地夹紧。
有人箍锁她的腰,有人把自己摁向她的身体。
解语的脸埋在她的背,一开始没有声音,后面慢慢的,她背湿了。
这又是一个秋天,只有路灯隐烁的夜,路灯把她们的影子重叠,游依直面灯光,站在前面。
游依后悔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衣,太容易湿浸,她微微站直了身体,任解语的鼻子和下巴硌着她的臂膀。
耳边的哭声愈发嚎啕,面前的夜风逮住她们的方位,急鹰一样在追击她们。
游依站得稳稳当当。
母鸡一样挡在解语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