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之后,是一片广大的虚无。
谢珣在这虚无中不知漂泊多久,忽地被吸进一具躯壳中。
一瞬间,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如山如海袭来,恍惚得像是乱梦纷纷。光斑流曳,如同纷飞火雨,万种声音钻入脑颅,扯得思绪乱如横流。
身下有窄薄篾片,硌得背脊生疼。
一痛之下终于醒来。
脑中混乱戛然而止,忽地意识到前生已死,又在陌生的躯壳中复活。
这具身体正躺在地上。
有药味在齿间化开。
谢珣睁眼,一瞬间几乎翻身出手,直贯面前人脑颅,最后一刻才终于将将收住。
劲力回噬,脏腑一震,猛地逼出淤血来!
伸出的右手,最终只虚虚搭在面前人的额头上。
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她抬头往谢珣掌心一拱:
“九师兄。做什么噩梦啦?”
睫羽闪动,潋滟晴光。
她生了双叫人一见难忘的美丽眼睛。
“……没有。”
谢珣撑身坐起,咽下喉头鲜血。血中混杂的脏器碎片擦过喉管,引起一点带毛边的疼痛。低头四顾,原来硌着他的是满地算筹。
他循原主记忆,试探问道:“小师妹。刚刚给我吃的什么药?”
——灵息百结九转还魂丹。
谢珣记得这药的配方,一尝便知。九转还魂丹极为珍贵,连六派长老也未必能拿出一颗,却被小师妹像糖豆似的喂他吃了。
原主所在门派,叫做逍遥门。
却只是宁州南边一处偏远小仙门。
“掌门师尊给你配的大力丸呀。”苏雪柳眉心蹙起,双手把住他两只耳朵,朝两边一揪,“九师兄你这都不记得,真的没事吗?”
“我很好。”谢珣回手捂住耳朵,端庄地微笑。
他不好。
前世他同鬼刀结契,血里有业火之毒,因此习惯五脏作痛,以至于若非小师妹出言提醒,竟然没察觉到——
这具身体肺腑脏器,都非常、非常地衰竭。
尤其是心、肝、脾、肺。
心在志为喜,肺在志为忧。肝主愤怒,脾主情思。
也就是说,原主的喜悦愿望、悲愁忧伤、暴烈怒火、情意思量……都出了问题,并且已经严重到伤及内里的程度。
九转还魂丹的药力淌过周身却对心肝脾肺丝毫不起作用,自观体内,仿佛看见四处漆黑的空洞。
判官让他转生到这样一具躯壳里。
他拥有这副身体全部记忆。
原主为金陵富商次子,父母兄长宠爱,视作掌上明珠。为强身健体拜入逍遥门学仙,于修仙道小有天赋,却沉迷研究占天之术,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后心力耗竭而死。
占天之术……
阳光射进窗棂,照亮满地算筹。
窄薄篾片交错而摆,组成回环复杂的算式。
谢珣低头细观,发现自己竟能解这七阶算筹。
推演的谜底是。
“身居上位,被下所犯。”
谢珣伸出手去,挪过几格算筹位置,瞬间便成了新的卜算之阵——
“记忆有损,神思有失。”
这是他的命盘!
卜算结果显示他重生后记忆有所缺损。但究竟是什么,他想不出来。
眼前忽地阵阵发黑。这种算筹推演最初用来计算星辰轨迹,后来才用作算命,求解之能极强,相应对人消耗也极大。
谢珣忍住眩晕想排第二次演算,手腕却被拉住。
“九师兄,别算了!”
苏雪柳双手搭在他腕间,极担忧地看他:“你知不知道你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我和大师兄都担心死了!方才一推门,见你晕在地上,我真的……”
谢珣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应答,小师妹又道:“我帮你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我要收了哦。”
小师妹左一瞧他,右一瞧他,梳着的垂挂髻便也在双脸前轻轻拂动。
谢珣试探着捏了个决,房中矮柜打开,算筹次序飞入。
第一次施咒术,效果还不错。
“九师兄现在这么厉害啦!”苏雪柳将他一把拉起,雀跃道,“那此次南坪除妖,肯定手到擒来。走吧走吧。”
苏雪柳走出房门前,朝矮柜门踢了一脚,那柜门愈发严严地关上。砰一声,谢珣循声看去,矮柜上铜镜映出他现世的面庞。
唇角含笑,眉梢温柔。
顾停舟。
你……到底是谁。
*
“飞天遁地大葫芦。起!”
“没用……飞星梭月大葫芦,起!”
“怎么还没反应啊?飞天遁地小葫芦?飞天遁地笨葫芦?”
逍遥门山门处,苏雪柳正在施咒。
她修为尚浅,还没有本命心剑,因此无法御剑飞行。
屡试不对,苏雪柳有些丧气。谢珣轻声提醒:“彼兮长风,载我匏兮。彼兮流云,沐我瓠兮。风云借我,日月天心。飞回。飞回。”
这段咒语他实在熟悉。
纪川初学飞舟术时屡次失败,怄得三天都没吃饭。
“对对对!正是这个。”
苏雪柳依言照做,顿时召出个圆滚滚葫芦小瓢,葫芦迎风而长,至扁舟状。
大师兄方奕然率先登舟,结印而坐,成为掌舵人。
谢珣于是同小师妹百无聊赖,当个船客。
“方奕然你别不信。黑市的一手消息,说是谢珣根本没死,人就在芥子宫中,活的!”
小师妹一手托腮,起了个话头。
谢珣同苏雪柳肩挨着肩坐,正闭目推演——他将地上七阶算筹默记下来,在脑中演算。
阳寿未尽,借尸还魂。
非真非假。
算了三遍,都是非真非假。
方奕然正襟危坐,屈指使葫芦飞舟偏转过一角:“可那是能斩断因果的空明剑。当胸刺入,哪怕谢珣是鬼刀之主,也必死无疑。”
苏雪柳道:“空明剑一剑穿心是真。可谢珣死后,寂明仙尊又将他抱回了芥子宫。刘尖告诉我,须弥山上飞下来的青鸟亲眼所见,谢珣如今身在芥子宫中,活的!断断不会有假。”
“六派难道不叫他交出尸身么?”谢珣斟酌着发问。
寂明仙尊,应当便是他从前的徒弟纪川。
须弥山印的规则是,杀人易主。
多年前他斩杀十二神使,便不得不继承须弥山印成为有名无实的仙尊;而今纪川杀他,该成为须弥山印新的主人。
所以他如今是坐在那样的高位上。
不知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为难。
“六派的确索要谢珣尸首。不过,仙尊自是强硬拒绝了!”苏雪柳道。
方奕然这次没反驳,因为纪川拒绝交出谢珣尸身是真事。
谢珣却觉得不对。
他那徒弟是个……心思缜密、卧薪尝胆之人。
纪川做徒弟,对师父的恭敬孝顺简直超出了本分。
连谢珣房中衣裳鞋袜都由他整饬。
纪川爱用檀木熏衣。隔水蒸香,需得时时照看,以防火焰腾起来燎了衣裳。借此便可名正言顺在谢珣房中留上数个时辰,看两眼火,往旁边走走,再看两眼,又往旁边走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晃得人眼晕。一趟下来顺手把房里的案几床榻五斗柜小书桌纸屏风气死猫书橱……全收拾妥帖了。
谢珣心下了然。
这是在借机寻找他修炼邪功的证据啊。
纪川忍辱负重许多年,不该为这一件小事同六派闹出龃龉。
“不说这个。”方奕然岔开了话头,皱眉道,“小师妹,不是让你别跟黑市那些情报贩子来往么?我们逍遥门虽不是什么大宗门,但好歹也算名门正派,刘尖那种人……”
“知道啦知道啦。”苏雪柳不以为意,胡乱打断大师兄的说教,拿肩头碰碰谢珣,示意他将手伸进云里。
“很好玩,也很凉快……”苏雪柳悄悄地说。
谢珣依言照做。
云海拂过掌心,一片沁凉。
阖上双眼,前世梦中血火仍依稀可见。风吹过脸前,一瞬间真觉得恍如隔世。
葫芦舟行在云里。法术化成的扁舟,就是坐下十余人也无不可,但小师妹故意挨挨挤挤,肩头便你碰着我,我碰着你。
原主记忆告诉谢珣这是年轻朋友间无伤大雅的游戏,只是为了好玩,没有挑衅,也没有敌意。记忆里是几年前,顾停舟十五六,苏雪柳只有十二三,冬天的早晨,两只裹得圆滚滚的小团子站在小摊前左摇右摆,等一屉新出炉的叉烧包。
脑海中七阶算筹的摆放已经逐渐模糊,谢珣抓紧机会,做最后的演算。
推演破局之法。
——在西南方。距逍遥门所在潮州城四十里处,一座依山的城池。
依照飞舟的航迹。
这座城池,正是他们前往的南坪城!
谢珣心下微骇。此番巧合,总有种一切都是被人摆布的感觉。
忽然之间,左边肋下传来痛感。
运气自观,竟是体内脾脏开始血肉苏生。
脾主情思。
他有什么情思,藏在南坪么?
来不及细想,伸在云中的手忽地触到一丝冰寒。
谢珣收拢五指抓住那缕寒意,刹那间浑身血液竟微微鼓噪起来。
血气通魂,他旧时的魂魄,对这气息刻骨铭心。
上一世,这股气息,穿透了他的心胸。
空明剑意。
爱写一些小兔团子贴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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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算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