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鹤这一哽咽,让贺湑的心也瞬间梗了。
他重新审视了一遍忘鹤。
这个因为师尊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就委屈得随时能掉小珍珠的小弟子,跟将他囚禁在地宫,极尽凌.辱的逆徒,怎么看也搭不上关系。
黑化之路漫漫啊。
贺湑问行重:“你说,如果忘鹤没能成功黑化,算不算我没完成谢之涯的命数?”
行重沉吟片刻:“算。”
贺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什么霸王条款,违背人性啊!
这是逼他亲手把忘鹤培养成内心扭曲阴暗的疯批。
然后凌虐他自己。
如果贺湑是受虐狂,那他会很愉快地接受这个设定,但很可惜,他不是。
贺湑目光幽幽地盯着忘鹤,一动不动。
那目光极有压迫感,让忘鹤噤若寒蝉,憋着不敢哭,只发出一些细小的抽气声。
半晌,贺湑终于动了,他端起茶盏,浅呷一口。
而后继续盯着忘鹤。
忘鹤从榻上下来,紧张地咬着下唇,低头站在贺湑面前。
贺湑的沉默令忘鹤不安,他忍住鼻腔酸涩,又重复道:“请师尊责罚。”
贺湑轻哼一声,终于有了反应。
“抬头,看着我。”贺湑命令道。
忘鹤乖乖照做。
剑尊的神色似乎永远淡然,所有情绪全都藏在那双深邃的深黑色眸子里。
此刻,那双眼眸沉静如水。
贺湑支手撑颐,眼眸微虚,淡道:“你说说,本尊为何要罚你?”
忘鹤敏锐地察觉到了称谓的变化。
剑尊平日里都以“我”自称,若不是极为严肃的时候,不会自称“本尊”。
忘鹤咬了咬牙:“因为弟子违背师嘱。师尊命我多加餐食,我却执意辟谷,冥顽不灵。”
竟是因为这个。
要不是忘鹤此时重提,贺湑还真想不起来自己给过这么一道师嘱。
贺湑让忘鹤多吃点,单纯是因为看他身体太瘦弱了,昨日知道这个命令耽误忘鹤辟谷之后,他还很是愧疚了一阵。
但行重告诉他,忘鹤本就还没到辟谷的时候。
一般修士到了筑基,才能够彻底摆脱对食物的需要,以灵气维持生命。
忘鹤方才入门一年,修为刚到练气,内府中灵气稀薄得可怜,根本供应不了身体的需求。
更别说他才十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时候选择辟谷,是极为不明智的。不仅身体发育会受到影响,根基也会因为过度消耗而受损。
这一点,方才贺湑并不是吓唬忘鹤。
主峰的入门课程中,一定会给弟子们讲述这些基本的修仙常识,贺湑不相信忘鹤会不知道其中利害。
“那你可有何要解释的?”贺湑抬了抬眼皮。
本来他没想把这件事情处理得如此严肃,但忘鹤这又是哽咽又是请罪的,把气氛烘托到了这个高度。
他作为善解人意的恶毒师尊,只好满足小弟子的愿望。
忘鹤紧咬着下唇,原本“英勇就义”的神色忽而犹豫了起来。
一时间,屋内静默了几息。
这不对劲。
按照忘鹤现下的人设,应当不会违背师尊的一切命令,也不会回避师尊的一切问话。
要不是全心信任,却又一次次被辜负、被折磨,又怎会将如此单纯的小弟子变成未来心狠手辣的魔头?
可眼下忘鹤却犹豫了,显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如此扭捏,总不能是没钱吃饭吧。”贺湑等得不耐烦,思维开始发散。
“他是剑尊的亲传弟子,不至于。”行重淡道。
剑尊的亲传弟子……贺湑灵光一闪,隐约猜到了真相。
在贺湑逐渐不耐的目光中,忘鹤嗫嚅道:“师尊,我……”
“行了。”贺湑站起身。
突然的一打断,又让忘鹤鼻头一酸。
他从平视变成了仰望,那靛蓝色的高大背影袍袖一挥,冰凉的声线如天神审判,极具压迫感。
“你既违背师嘱,便将弟子训与寒星剑法各抄二十遍,抄完之前不许离开。”
扔下这句话,贺湑便出了门。
待走出百米,贺湑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看我这个师尊当得如何?”
他的语调有些许的得意,行重一时难以理解。
思忖片刻,行重试探道:“教导有方?”
先前让忘鹤用剑扫雪,以此教他剑法技巧,这回又让忘鹤抄寒星剑法,加强他对剑法的记忆与理解。
行重觉得自己分析得非常细致。
贺湑却摇了摇头:“不,这么正面的评价,可不是我们恶毒师尊想听到的。而且你看到的只是表面。”
行重来了兴趣:“那你说如何?”
贺湑说:“他想为我扫雪,我便罚他用剑扫雪,而他体力不济,经受不住体罚的时候,我便罚他抄书。”
这话说得有些云里雾里,行重还在试图挖掘其中逻辑,就听贺湑总结道:“在充分尊重弟子个人意愿的情况下,我又结合弟子的身体状况,来选择惩罚方式,这就叫因材施罚。”
好一个因材施罚,堪称恶毒师尊典范。
行重沉默了。
行重转移话题:“你方才为何不让忘鹤解释?”
“因为我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贺湑熟门熟路地找了个空地扔出铁剑,踩上剑升到空中。
行重不解:“真相为何?”
“倒霉拜在谢之涯门下,受同门排挤了呗。”
行重要是个人身,这会眉毛已经拧成了“川”字,他仍是不解:“各大峰主的亲传弟子,是寒剑山最核心的弟子,怎会受到排挤?”
他这话说得含蓄,事实上,亲传弟子因为是弟子中地位最高的存在,一向都是被其他弟子簇拥讨好的,哪里会有被排挤的?
更何况谢之涯还不是一般的峰主,他是寒剑山的剑尊,他的亲传弟子不更应该是旁人追捧的对象?
贺湑却不解释,只哼笑了下:“你看下去便知道了。”
贺湑催动法诀,飞剑朝着一个方向飞去,和行重预想中的方向不太一样。
“不去弟子房?”行重问,“不是说忘鹤受其他弟子排挤么。”
虽然仍没理解贺湑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如果要解决忘鹤受排挤的问题,不应该从其他弟子身上下手吗?
贺湑语气很是无谓:“去那里干嘛?用不着。”
“那你现在要去何处?”
飞剑已经离开了寒剑山,一头朝南扎去。
贺湑的声音飘在风里,语气颇为欢快:“好不容易有了钱,当然是去消费。”
……
寒剑山南行三十余里,便是北原城。
北原城规模壮大,经济繁荣,是最北边的一座城池。
城内禁止飞行,贺湑于是找了个偏僻的城墙脚下降落,正要往城门去,却被行重拦住了。
“剑尊极少踏足人间城池,你最好易个容再进去。”行重提醒道。
贺湑想了想,却没动作:“既然如此,想必城中凡人也未必认得出我。”
“北原城是寒剑山辖地,城内有门人驻守。”
“哦?”贺湑笑了,“那岂不正合我意。”
说完,他便拒绝了行重的提议,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也不知行重在担心些什么,剑尊来趟北原城又有何妨,他又不会做出什么有辱剑尊身份的事情。
行重拗不过他,便只能暗自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年关将至,北原城里一派喜乐融融,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街边小贩叫卖着过年用的对联、窗花以及各色吃食,特别些的,还学起修界的传统,卖起了请元用的挑花剑和除秽灯。
贺湑顺着人流,目光兴致勃勃地在那些小摊上逡巡。
果然如贺湑所料,那些凡人并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只道这是哪个仙府来的仙君,如此气度非凡。
混在陌生的人群里,贺湑暂且脱去寒剑山剑尊的外衣,顿时觉得呼吸都畅快起来。
只是不等他多享受一会自由的空气,就有一穿着寒剑山弟子服的人过来,恭敬道:“谢长老。”
这人便是驻守在北原城里的管事弟子之一。
见寒剑山来的仙长都对这个穿着靛蓝色衣袍的俊俏仙君俯低做小,周围行人看向贺湑的眼神顿时从欣赏变成了恭敬。
这让贺湑颇有些不自在,好不容易鲜活了的眉眼又耷拉下去,端出一副剑尊的淡漠,微微一点头。
好在这弟子还算有眼色,称呼的是长老,而不是剑尊。
否则周围的行人可能就不只是拘谨了,怕是会引起不小的混乱。
而现在混乱的只有管事弟子一人。
这名管事弟子长期领着驻守北原城的任务,在这里待了已经不下三年了。
北原城是座大城,平日里也时常有大人物落脚,但都不足以让他像今天这般心绪起伏。
眼前这位,乃是当世剑尊谢之涯,多年前他还是个外门负责洒扫的小弟子时,谢之涯的天才之名便已经举世皆知。
那时世上还没有剑尊,只有五岁便闻三百剑的少年天才。
可以说,少年时期的谢之涯,是天下无数剑修羡慕与钦佩的对象,这名管事弟子也不例外。
从前管事弟子练剑时,每每将要泄气,可一想到三百剑的风采,便又重新燃起了熊熊斗志。
只可惜后来……天才陨落,世上再无三百剑。
“长老来北原城,可是有何要事?若是我等能帮忙,但听长老吩咐。”管事弟子强压下心头唏嘘,毕恭毕敬地问道。
管事弟子的想法很简单,剑尊十年未踏出望月峰一步,如今突然来了北原城,还做了伪装,必定是有要事。
而他在这北原城里待了三年,对北原城比较了解,说不准能帮上忙。
如此,不仅能够跟昔日偶像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说不准还能立下什么功劳,过两天回宗述职,内容也更精彩些。
贺湑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穿了件有颜色些的衣服,便被管事弟子认作是伪装。
不过要事么,倒确乎是有。
只见高冷淡漠的剑尊略一点头,淡道:“带我去北原城内最好的成衣铺。”
成衣铺?
管事弟子有所不解,但见贺湑神色坦然,似乎已有十成的谋略。
想必是成衣铺有魔踪现世,而他修为低微,巡查时竟没看出丝毫的问题。
剑尊即使境界跌落,修为停滞,那也是实打实的化神期剑修,他不过区区一介金丹,怎敢心生质疑。
只管跟着剑尊干就对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因材施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