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峰,木屋前院。
忘鹤一剑一剑挥得极为专注,每次出剑都集中了全部的心神。
寒天雪地里,他的额间却泌出粒粒汗珠。
师尊不在,他仍按照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他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忘鹤愿意相信这是师尊给他的考验。
渐渐的,忘鹤有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感悟,越来越多的雪团成功落到目标位置。
全神贯注间,他对不知何时来到望月峰上空的那艘飞舟毫无察觉。
望月峰四周有谢之涯设下的术法,能感应到此间灵力波动,因此飞舟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藏在云后,匿去气息。
六王爷负手立于舟尾,狭长凤眸中光影一闪,便锁定了那个正在雪地里挥剑“扫雪”的小人。
六王爷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把徒弟养成这副模样,还真无情呐,谢之涯。”
他语带怜悯,眼底却涌动着兴味。
接着他闭上眼,底下那青袄小人手中灵剑蓦地一滞。
连人带剑倒在了雪地上。
入门一年来,忘鹤的经历如幻灯片在六王爷脑海中飞快地播放。
拜入寒剑山的艰辛,师尊的冷眼,同门的排挤,内心的煎熬,直到……
贺湑执起灵剑,衣袂翻飞,一记漂亮的飞星挑起地上积雪。
不过片刻,六王爷睁开双眼,露出一个了然于胸的微笑,眼底兴味更浓了几分。
“往事不可追啊,你终究还是心软了。”
飞舟彻底隐入云中,了无踪迹。
……
尚在通天峰上的行重神识微动。
有人触碰了他设在望月峰上的感应术法。
对方刻意绕开了山外的那层灵力屏障,却没想到,忘鹤身上还有一层。
不用思考,他也知道这人是谁。
千里迢迢跑来送茶,果然目的不纯。
“行重兄,你怎么不说话?”贺湑心满意足地从步道忱的私库里出来,手里拿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乾坤袋。
走到没人看见的角落,他忍不住把乾坤袋往上抛了抛。
这其中分量可不轻,装了四十六万灵石并三把上好的灵剑,还有乱七八糟的丹药符纸灵器若干。
不愧是寒剑山掌门,出手如此阔气。
他那私库里法宝仙器琳琅满目,直教贺湑挑花了眼。
只可恨这库房长在通天峰,不在望月峰。
贺湑走的时候,步掌门眼睛都绿了。
这么许多年来,这还是行重头一回看到步掌门如此破防。
倒是有趣。
只是贺湑这厮,丝毫没有讨嫌的自觉,还在这里计较拿走了的香炉没有耳朵。
“早知道拿另一只了,那只要更精致些,颜色也与木屋更相配。”
步道忱的库房里拢共就两只香炉。
行重回过神,应道:“你方才还嫌那只太朴素。”
贺湑道:“这你就不懂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就像谢之涯的白月光。”
话有几分道理,比喻却不太恰当。
行重纠正:“谢之涯从未嫌过白月光。”
且他也并不朴素。
贺湑来了兴致:“那谢之涯的白月光,究竟是何许人也?”
“是南海蓬莱的小公子。”行重缓缓说道。
蓬莱仙境,那想必此人该是个皎皎仙人。
白衣胜雪,肤如凝脂,一举一动翩然若风,万物都为之失色。
贺湑不自觉地在心中勾勒起了白月光的模样,连有梅花飘落到衣襟上都毫无察觉。
可他再要向行重问些旁的信息,行重却怎么也不肯透露了。
也不知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哼着小曲踩着剑飞回望月峰,贺湑看那漏风的大殿都顺眼了许多。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清点今日搜刮……不,是收获的来自师兄的温暖。
只是不等他降落,便远远望见了躺在地上的忘鹤。
嗯?
贺湑眉头一皱,跳下剑几步走到忘鹤身边。
青袄小人躺在这寒天雪地里,面色惨白,甚至隐隐发青。
他眉头紧锁,双唇也紧紧抿着,似乎遭遇了极大的痛苦。
贺湑探了探他的鼻息,显见的有些微弱了。
“他被搜过魂。”行重语气冰冷。
搜魂?
谁会来搜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的魂?
顾不得其他,贺湑将忘鹤搬进了屋里。
这木屋看着虽简朴,上面却铭刻着符咒,冬暖夏凉,风雨不侵。
贺湑拿出那只缺耳朵的香炉,熏上步掌门赞助的安神香。
这被他嫌弃的香炉也是个难得的宝器,用它熏香可以温养魂魄,尽管功效微弱,但日积月累,总是有些效用。
这天下与魂魄有关的,无一不是稀世之珍。
当然,这只是贺湑选择它的第二原因。
首要原因还是因为,这缺耳朵香炉的炉身上嵌着六颗皎白莹润的夜明珠。
香烟袅袅升起,忘鹤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只是神色仍然痛苦,唇齿间时不时漏出一声闷哼。
贺湑仔细查探了忘鹤的状况。
好在他的身体没有别的伤,看来对他搜魂那人,只是单纯地想要读取他的记忆。
忘鹤这么个修为低微的小弟子,记忆不过短短十三年,还不到步道忱的零头,有什么值得探知的?
除了通过他的记忆视奸谢之涯,贺湑想不到别的可能。
六王爷那张阴阳怪气的脸浮出水面。
“六王爷,真是变态啊。”贺湑说。
“你怎知是六王爷?”行重好奇。
虽然凭借着他对六王爷的了解,他也认为此事多半是这人做的。
但贺湑跟六王爷不过有一面之缘,怎么就能断定搜忘鹤魂的人是他呢?
“这很简单,”确认忘鹤没有大碍后,贺湑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不是说,他和谢之涯曾是至交好友兼情敌?”
“嗯。”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谢之涯玩到一起去的,能正常到哪里去?”
“……”
贺湑露出真相了的表情。
行重欲言又止,却又无从辩驳。
“不过,看六王爷今日对我的态度,像是已经反目成仇了。”
这句倒是推断得有理有据。
贺湑问:“这中间又有什么隐情?”
这就说来话长了。
行重其实不太想同他讲这件事。
于是他悄悄打出一道灵力,直奔昏迷的忘鹤。
“忘鹤醒了。”行重说。
一旁榻上果然传来响动,忘鹤咳嗽两声,醒转过来。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热。
浑身都热,热得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思绪稍稍回笼,他才察觉到经脉中游走的一股醇厚灵气。
灵气中夹杂着一丝霜雪气息,所过之处却生出一股热意,让他周身都暖洋洋的。
眉心的钝痛也被这股灵气缓缓消解。
“醒了?”是师尊的声音。
师尊救了他。
忘鹤本能地一颤,挣扎着坐起身,和一旁坐着的贺湑对上视线。
师尊仍是早上那番装束,一只手搭在木几上,如瀑的墨发半披在肩后,比往日多了几分闲适。
他的神色依旧淡淡的,袍袖上不知从何处沾了片梅花瓣,整个人也似乎沾染了寒梅香气。
望月峰上并没有梅花。
“师尊。”忘鹤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眼前的情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记得自己原本在院中练习用剑扫雪,想让师尊一回来就看到他的进展。
可不知怎的,眉心一阵剧痛传来,让他失去了意识。
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不断放大的雪地。
接着,他就在师尊的木屋里醒来了。
身下枕着柔软干燥的坐塌,鼻尖萦绕着幽幽馨香,还有身体里滋养着他的醇厚灵气,无一不安抚着他的心神。
本是极为安全舒适的处境,忘鹤却惶恐地想起师尊那句——
脏。
于是他挣扎着坐起来了。
“多谢师尊,我……”忘鹤惶恐地道了谢,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想知道自己方才是怎么了,却不敢开口询问。
若说是怕受到师尊责罚,也不够。贴切。
更像是怕破坏了眼前的,似乎和师尊拉进了些许距离的错觉。
贺湑同样也在斟酌言辞。
看忘鹤那茫然无措的样子,恐怕不知道自己被搜了魂,想来六王爷也不会在他面前现身,落下把柄。
忘鹤被搜魂纯属无妄之灾,是因为自己和六王爷交恶,才招惹来了这么个变态。
不过不得不说,连续沾上两个变态,忘鹤这运气也确乎奇诡。
“你体质虚弱,又强行辟谷,方才体力不济,如若继续下去,恐伤根基。”贺湑扯了个旁的借口,不动声色地瞒下了这件事。
他心里对忘鹤生出了些愧疚,但若是让忘鹤知道望月峰连弟子都护不住,他这师尊怕是再无威信可言。
跑到家门口欺负他的人,打他的脸,何等阴暗小人!
总有一天他要把这巴掌响亮地还回去。
贺湑心中暗暗给六王爷又记上一笔。
忘鹤倒是亳不怀疑地接受了贺湑的说法,只是这话听到他耳朵里,却又变了味道。
明明前日师尊才叮嘱他多吃,今天就发现他仍旧水米未进,违背师嘱。
这定然会给师尊留下一个极为不好的印象。
可这并非他所愿。
忘鹤加倍地无措了,声音里不自觉染上了哭腔:“弟、弟子有违师嘱,请师尊责罚。”
贺湑握着茶盏的手一抖,差点没把茶打翻。
这便宜徒弟,怎么还是个泪失禁体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