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人雷厉风行不错,只是苦了那太子收敛自己的外露的情绪折煞人也。
早朝毕,不出所料柳瞑凤受邀进了御书房,秦羽凉无视了刘贵几次投来暗示的眼神,一言不发地闷声跟在后头。
秦酌铮立于屏风之后,二人只能隐隐绰绰见宫人为他卸朝服的影子。
“柳卿,如何打算?”
柳瞑凤立刻躬身拱手,跪道:“谢陛下抬爱,微臣定不辱命。”
“好,传朕旨意,右丞相柳瞑凤才思聪颖,德高望重,即日起奉为太子太傅,掌太子课业,钦此。”
那青年人跪礼: “臣,领旨,谢皇上!”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秦酌铮已换上便服,他整理衣襟,似是顺口:“朕会在东宫为你安排歇脚处,往后来往也方便一二。”
这不是什么绝无仅有的事情,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就代表了皇帝要求柳瞑凤必须站队,并且没有任何环转余地地与秦羽凉共进退,他其实并不明白秦酌铮为什么非要如此逼他,柳瞑凤这人最恨受人掣肘,尤其事关身家性命,他再叩首,道:“微臣惶恐。”
秦酌铮不信他,但也没有必要让秦羽凉这个半大毛头小鬼来监视他,除非这毛头小鬼别有手段为他所不知。柳瞑凤心下骇然,联想这几日这小鬼出格行径,看来往后与这小鬼相处也要多加小心。
柳瞑凤柳眉微皱,莹白面颊微泛苍白,玉琢一副容颜,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美景,看得一旁的秦羽凉愣了神。自然不能言说此时他的心中已经喜疯了,只怕要是有可能此刻绕着皇宫跑个百十圈来倾泻心中的激动并不成问题。但老鬼就是老鬼,如此情绪跌宕起伏都能轻易敛下,只一脸云淡风轻宠辱不惊。
秦酌铮广袖一甩,宫人撤下屏风,他即飒沓走出:“有甚不妥?我朝素有尊师之义,一间屋舍,并不为过。”
柳瞑凤薄唇轻抿,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旋即再次叩拜:“臣领旨,谢陛下。”
一旁的太子被刘公公的眼刀从傻乐中强行拽出,火急火燎行了礼道谢。秦酌铮良久一句免礼,后摆了摆手,两人便自觉退下了。
“先生!”那太子上蹿下跳,像只猴子。
“嗯。”柳瞑凤心里有事,懒于分心应他。
“先生先生!”可他就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一样。
“嗯。”如此,令人烦躁。
“先生先生先生!”简直比夏日里水边的蚊虫还聒噪
“做甚。”可他是太子,不能不理。
“嘻嘻,就是想喊喊您。”死皮赖脸的样子十分欠抽。
柳瞑凤冷淡瞥他一眼,不再应答。
一路上,秦羽凉小嘴叭叭儿上蹿下跳地叫他,柳瞑凤不堪其扰,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书里尊师重道俯身倾耳都是骗他不成?人家带徒弟都是不怒自威,徒弟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他柳瞑凤不敢说威名震天下,好歹基本的威严也是有的,难不成只为他一句年轻的皮囊便失了那两撇胡子的威仪?还是这太子根本就是在试探他的底线,看他如何隐忍来断他这人品性?
自然,他不会想到秦羽凉只是单纯地想哔哔叭叭烦死他。这理由可太单薄,太玩笑了。
从御书房到东宫,这路长不长只有柳瞑凤自己心里清楚。他气沉丹田,呼出一口浊气,葱白指尖轻扣桌面:“将《明雅集》默一遍我看。”
这明雅集乃是圣贤书中的圣贤书,说来不算长,小几千字,约摸两盏多茶就能默完。作为本朝读书人和世家子弟的必背篇目,十五岁的秦羽凉要默,应当是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能默出来。
柳瞑凤没太在意,原来想着用这世间看看秦羽凉以前的功课,谁道那些功课似乎都被“不小心”扔掉了,柳瞑凤只得作罢。
没用两盏茶,秦羽凉仅两柱香就兴冲冲的把默好的文章交给了柳瞑凤。
柳瞑凤接过,垂眸,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两片阴影,秦羽凉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如此安静,如此慈孝。
“啪!”
一打纸原原本本被扔到了他的脸上,哗啦几声散落下来,抬眸是那人怒极神色。
“你有一次机会解释你这么做的理由。”柳瞑凤拍案而起,拧作一处柳眉并不遮掩失望盛怒,居高岭下看他时,语气冷硬如铁。
“不说?跪下!”
秦羽凉闻言,身体比脑子快,直接就跪了下来,柳瞑凤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戒尺,
“啪!”
“啪!”
“啪!”
………
十几下结结实实落在秦羽凉身上,透过衣服,印出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秦羽凉低垂着头,他的衣物被冷汗和血水浸湿,他紧咬着牙关,喉咙里滚出铁锈味的闷哼,他莫名冷笑出声。
果然,柳瞑凤还是柳瞑凤。
前世,少年的他神经紧绷,大气都不敢出地跟在柳瞑凤身后,同样是默写《明雅集》,彼时十五岁的太子字字斟酌,句句用心,一篇漂亮的文字安安静静躺在纸面。
柳瞑凤接过那张纸,快速浏览,却微皱了眉。
是了,秦羽凉仰慕柳瞑凤已久,将他的状元卷拿来临摹学习,而今字迹与他大差不差。秦羽凉本以为柳瞑凤会注意到这一点,愿意接受他,而不是仅将他当作负累,但事实并非如此。
后来柳瞑凤说什么来着?
“东施效颦,不得要义。斗筲行径,难当大任。”
是的,满心赤诚的拜师向学,只落得这十六字奚落。
当天晚上,二皇子秦羽苍,三皇子秦羽廖,四皇子秦羽寂,永安王世子简筠言,长乐王世子魏铭睿等人以庆祝秦羽凉脱离孙先生魔爪为由,满京城闻名的一众纨绔结伴出去狂欢
这几人年轻气盛,气血上涌,不出所料当晚就在京城最大的酒楼渺仙阁喝得大醉酩酊。称得上一句面红耳赤人事不省。
喝醉了也便罢了,还要耍酒疯。一群人哭着喊着嚎着闹着要渺仙阁阁主,大昀第一美男柳醉蛟出来亲自伺候他们。
可这柳醉蛟出了名的有脾性,一不见朝廷命官二不见皇亲国戚,雷打不动,说什么都叫不出来。自然能在这京城站稳脚跟必然是有背景相佐,可在这偌大京城谁又敢不给所有皇子和本朝仅有的两位异姓王世子面子?真要是天家的人又哪里有他们都不知道的道理。
谁给这上不得台面的商人面子!秦羽凉带头冲向柳醉蛟房内,一个冲锋一群人殿后,自然也无人能拦。
可那时醉得太深,秦羽凉隐约瞧见房内一道纤白瘦削人影,竟与柳瞑凤如出一辙。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可记不清楚了,总之那位阁主让人用马车把一众登徒子毕恭毕敬打哪儿来请回了哪儿去,顺道亲切问候了他们的父辈祖辈,并且委婉地用名声扫地向皇子们的支持者们和两个王府坑了波大的。
第二日,秦羽凉被柳瞑凤狠狠打了一顿,情景与今日如出一辙。
如今,仍然是默写,秦羽凉使用狂草,平均三句一落,三字一错,默了一篇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反正他是来气人的,默得好两手空空还要平白挨骂,默得差顶多罚一下,还能看柳瞑凤生气,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挨两下打对这老鬼来说也不是大事,反正前诗最后几年里柳瞑凤动辄对他拳打脚踢,早习惯了,开心就好嘛。
柳瞑凤打完三十下,呼吸微粗,脸颊透红,那人垂眸看他,紧抿薄唇咬得苍白,一双凤目将眼神中鄙弃不屑,愤懑不甘,丝毫不加掩饰。
妈的,这种人就活该被人锁起来按在床上干死。
秦羽凉抬眸,满颊汗水,猩红双眼将直白粗暴的爱恨**强加于他,过分赤/裸目光仿佛要将柳瞑凤生吞活剥。见此柳瞑凤自知罚得重了,不想这太子一分血性也没有,这般忍气吞声,如何能当大任?偏生又占着这么个风口浪尖的称谓,只怕日后尸骨都无存。
看来,上头那位是铁了心要他柳瞑凤不成功便成仁,要么为这臭小子鞠躬尽瘁一辈子,要么现在就让一切都结束。
他们,竟都是一样的可怜。
如此,柳瞑凤竟有几分与他同病相怜,仔细想来不过十五岁,虽说偷奸耍滑万不可取,这样的少年有什么心思一看便知,如此问都不问便是一顿收拾,他也枉为人师。
这般想着他竟也生出几分歉疚来。
“疼吗?”柳瞑凤放了戒尺,伏低了身子,注视秦羽凉的眼睛。他把声音放得很低,很轻,竟莫名有了些温柔的意味。可柳瞑凤这人实在不清楚怎么叫温柔,他在尽力,却总归力所不能及。
这般秦羽凉反而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这是……柳瞑凤?不可能的,柳瞑凤不会这样说话,至少不会对他这样说话。
见秦羽凉不应,柳瞑凤也不说话,他揉了揉眉心,随后一手从秦羽凉背后穿过,一手从膝弯处穿过,把秦羽凉打横抱起来,大步流星走出书房去,不多时便到了秦羽凉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