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攻入京师遭遇的抵抗比所有人想的要小很多。
原以为至今坚守京城之人,最起码都是抱着以身殉国的念头。最后要打一波硬仗,将大明朝最后的脊梁打折了,打弯了,将存有反抗之心之人打怕了才算完。
可结果呢?
“投降派占了大多数,城内百姓也不愿平白丢了性命,于是投降派暗中联手,待咱们进京之时,死战派已无几个生人了。”
“咱们本来做好了强攻的准备,结果京城百姓联手投降派将城门给打开,直接迎咱们大军进城,一路长驱直入,几乎没遭受到任何反抗力量。”
小满跟在道维身边,两人行走在大明朝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利的宫廷,身边是来往奔忙的将士在处理交接事务。道维距离皇位只差最后一步,到了这一刻,身边人反倒有种不真实感。
“失望了?”他问。
“也不是失望,就是有些怅然吧,人人都说整个大明朝最后的脊梁骨在京师,可咱们亲眼所见,撑起大明朝的脊梁骨们都遭遇了什么,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道维摇头,正想说什么,突然北边儿一座宫殿浓烟滚滚,周围人瞬间将道维团团围住护在中间。
只遥遥看了方位,道维便猜到出事的是哪里,心下了然。
很快小鱼一身盔甲,身上满是硝烟味儿急匆匆而来,“老大,万福宫着火了,明帝还在里面,火势极大,咱们救还是不救?”
小鱼的直肠子在这会儿叫小满十分无力,这种时候,你悄悄让人暗地里再添两把火都成,直愣愣当着这么多人面儿问出来,难道老大还能不救吗?
没成想,道维眯眼往万福宫方向看了几眼,鼻间满是呛人的浓烟,突然转头对小满道:“这才是大明最后的脊梁。”
“搭建防火带,注意别引燃其他宫殿,等火势熄灭,好生将明帝收敛起来,作为大明最后的脊梁,他拥有选择自己死亡方式的权利。”
小满愣怔一瞬,忽听道维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明帝有心,可惜时不我待。”(1)
这位小皇帝今年不过十六,是一年前南北局势危及,京城眼看就要失守时,被人推上来的傀儡。在短短五年时间,他前头已经死了六位皇帝,其中有他的父辈,祖父辈,族兄,没一个有好下场。
以至于人人抢破头的皇位,轮到那时,皇帝直系亲属中已无人愿意接手那个位置,不知出于何种考量,从宗室中挑出这么个倒霉蛋。
“这位上位期间,今儿要推行政令,明儿要提拔外臣,闹出了不少笑话,人人都说他是认不清自己傀儡身份的蠢蛋,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难得的清醒人,清醒的,徒劳无力的挣扎,才显得一切举动都很不合时宜。”
但这世上能理解明帝最后无奈挣扎的也没几人了,道维吩咐:“日后按照皇帝规制葬了吧,与那些亡于咱们进京前的死战派葬在一处,全了他们这场君臣情谊。”
天下人渴望太平已久,不到几月功夫,风雨飘摇连年灾祸的大明,在百姓心里,已然成了遥远的过去。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一切都是从无到有,朝中忙而不乱,中央有序的动起来,地方上也逐渐恢复朝廷统治,秩序体系逐步建立,百姓归心,前后不过半年时间。
一开始有些人还觉得道维武将世家出身,行军打仗他在行,这方面天底下没几个人是他对手,可文安邦和武定国是两回事。
按照道维一贯强硬的,一言不合就推军队打过去的风格,在理政上肯定是要吃很多亏,才能逐渐摸清楚里面的门道。
不少人等着瞧新帝的笑话,尤其是前朝遗留下的,待价而沽,等着道维礼贤下士,陪他们上演三请三辞,最后才矜持的出山入朝为官之人,自持身份,一开始不愿意与普通人一般直愣愣的送上门,求道维任命。
谁知道维压根儿就没搭理他们,该简拔的简拔,该贬斥的贬斥,眼看朝中无人可用之时,李家军那些平日里不显眼,五大三粗的黑脸壮汉,朝服一穿,任命一领,直奔各自新部门上任,做事有礼有条,一点儿不像生手。
就应了那句话,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精心培养的人才,文武双全,往日里分布在李家军各处还不明显,如今这些人聚在朝堂上拧成一股绳,皇帝指哪儿打哪儿,有异心之人总算是将各自的小心思都紧紧地收起来不敢叫人知晓了。
“但是这样还不够,朕发俸禄养活他们一家老小,是为了让他踏踏实实的为朝廷做实事,为百姓谋福祉,不是叫他占着茅坑不拉屎!要不是这些人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刚提拔上来的新人需要他们带一带,哼,什么玩意儿!”
已经是吏部尚书的满大人嘴角抽搐,觉得老大自从当上皇帝,脾气一日日见长,说话越来越不讲究。哎,说来也是可怜,遇上这么一群尸位素餐,成日正事不做,遇事只想自保的家伙,是谁都上火。
正想着,就听他老大突发奇想道:“得再给他们来点儿刺激的,要他们知道朕的朝堂容不下混吃等死之辈!这样吧,三日后,在西郊校场,让文武大臣带着家中子侄一起出席,咱们来一场演习。
咳,你私下和弟兄们通个气儿,叫大家伙儿好好表现,一定要让这些老古板们有强烈的危机感,再不努力,他们就要回家种红薯了!”
有奖有罚,才能起到更好地鞭策作用,道维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又补充:“内阁至今虚置,放出话去,就说朕准备重开内阁。”
这个胡萝卜有点儿粗,即便是一路跟着道维出生入死的小满都忍不住为之心动,更别说其他人了。
于是在校场上,许多淡定自持,只求自保的朝臣,拼命向皇帝展示他们高高翘起的尾羽,希望皇帝能看见他们的一片赤胆忠心。
以小满小鱼为代表的本朝新贵,和突然向皇帝示好的前朝旧臣之间,莫名就开始了明里暗里的比拼。
本来至今能留在朝堂的前朝旧臣,都是有识之士,道维需要用到他们的才华,才忍受他们的不配合,今日认真拿出本事来,双方斗的你来我往,互有输赢,精彩的很。
小满在旁边瞧着,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啊,兄弟们太给力,他都没有表现的机会了,想要入主内阁的野望不能就此打住,一颗跃跃欲试的心,终于在双方最后一回合定输赢前跳了出来,主动请缨,上前一战。
道维轻描淡写的允了。
新贵们听说满大人要上场,一个个都淡定的很,还有人与他逗趣儿:“满大人您要是不行,回头叫余大人私下给您加练啊!到时候再累的哇哇哭,咱们可不管您如今是何地位,进了李家军,该笑话还是笑话!”
余大人说的是小鱼,因无父无母,不知姓名,自称小鱼,时日长了,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余大人。
小满一路笑眯眯拱手:“好说,好说。”
倒是守旧派见此场景,纳罕不已。
天下皆知,当今身边的满大人,一向以足智多谋著称,是出了名的美人灯,文弱军师,风一吹就倒,今上征战几年,从未见此人动过手,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
让他上场,新贵们未免也太不把他们这些老臣当回事了吧?
老臣们心里琢磨着不能叫人这般看不起,一定要耐下性子,认认真真比赛,好叫朝堂诸公知晓,姜还是老的辣。他们虽是投降的二臣,但该有的礼遇一点都不能少。
谁知,他们拿出最大的努力要给新贵一个好看,结果满大人上场,文文弱弱一人,瞧着一用力就能推个倒栽葱。
结果拿起弓箭,轻轻松松百步穿杨,骑上战马,行云流水射中移动靶子。一杆红缨枪握在手里,巧劲儿用的叫人拍案叫绝,八尺大汉也轻轻松松被他拿下。
老臣们傻了眼,无话可说。
新贵们见怪不怪,还有人在下面喝倒彩:“哟,这一招黑虎掏心下移了两寸,体力下降,这不成啊!”
“嗨呀,这三箭齐发,看着全都中了,但力道比往日欠缺了两分,靶子都射不穿,这不行啊!”
“下马姿势有一瞬凝滞,肯定是磨破大腿皮肉了,完犊子,好日子过几天就忘本儿,这不行啊!”
小满无地自容,掩面而逃。
老臣们:“……”
自此大启朝便有了个传说:不会打仗的文官不是好军师。
大启朝文官的彪悍程度,几乎让每一个翻开史书看到这段的后来者震惊,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形容也不为过。
不过当下,道维成功用这场较量,推动了朝堂诸人的办事热情,暂时让一切进入良性循环,手头的许多事情也能安心交给下面人去处理,不用他事必躬亲,轻松了不少。
于是便有时间走出皇宫,四处瞧瞧。
一个不注意,便溜达到了镇北将军李道明府门口,亲眼见证了一场认亲不成反被驱逐的戏码。
镇北将军李道明,今上义妹,原名明霜漫,乃前朝白水城主将明师之女。深得今上信任,传闻两人幼时曾定过娃娃亲。
新朝初立,今上将原白水城守军,现如今的镇北军交到她手里时,没受到多少阻力,有一半原因,是众人猜测这两人迟早要合为一家。
当年她被明师除族之事天下皆知,现如今她风光了,只要回京述职期间,明师便脸都不要的带人前来堵门,也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佐料。
“来来去去无非就那几句话,我始终是他们生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们能对我做任何过分的事,但我只能受着,不能反抗,否则就是不孝。别看我如今风光,他日年老色衰,你对我没兴趣了,没有娘家撑腰,有我哭的时候。
想我回明家,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又硬不过我的拳头,一来二去,手段越来越上不得台面了。
放着舒舒服服的好日子不过,想要钱,想要权,想要人前风光,欲壑难填,人心不足。”
一身英气的明芽儿,动手给道维斟了一杯茶推过去,对方才发生的事不甚在意,显见是次数多了,习以为常的很,心里确实不再把明家当回事的样子。
“在北边儿还好吗?”
“好得很!这一年来,我与荣姐姐一南一北,分走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兵权,不知道有多风光呢!”
道维登基后,道荣以宋傲遗孀的身份,主动向朝廷投诚,道维也给与她极大地信任,封其为镇南王,率领三十五万镇南军,守在大启南方边境,保境安民,在南方一带逐渐有了威望。
当然道维给双方军中安插人手,私底下具体如何操作,就属于正常的政治手段,大家心知肚明,无需多言。
“两个女子,压的无数儿郎喘不过气,有人支持你们,但更多是想把你们扯下来的人,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等着你们犯错,好及时挑刺,殊为不易。”
道维说的是真心话,即便在千年后的,这片大地上的女人想做一番事业,依然要付出比男人多很多的努力,更何况现在。
明芽儿举杯与道维碰了一个,一饮而尽,领了他的好意,这才笑道:“你从未避讳过与荣荣姐的关系,现如今,该知晓的人都知晓了,多少儿郎想娶我大启的长公主,想手握三十五万镇南军,想一步登天得您青眼呢!”
天下越发安定,越无人顾忌荣荣这个宋傲遗孀的身份。行为孟浪,直接对着她表白之人无数,即便镇南军中有稍许不满的声音,说继承了宋傲兵权的夫人,不能改嫁,也很快被压下去。
说起这事儿,道维还真要和明芽儿说道说道:“姐姐她啊,喜事将近,碍于身份,她也不想大操大办,就想跟那人做一对寻常夫妻,那人不在乎名分和世俗眼光,愿意陪在她身边。
很不错的一个人,性格温和,眼界开阔,经历过大风大浪,能沉得下心来甘于平庸,与姐姐十分相配,我是祝福他们的。
姐姐那边不用我操心,你呢,明芽儿?祖母和姑姑也很惦记你,你好歹给她们留句准话吧!”
明芽儿沉思片刻,很认真的告诉道维:“男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到了我这个地位,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再说我想要的,你会不帮我得到?
遇到合眼缘的,肯定会想办法弄到手,若不然在家养几个哄我开心也行,叫奶奶和姑姑别为我担心。我少时梦想便是守境安民,护一方太平,如今,乃至今后,此心依然不变,其余的都是小事。”
道维不置可否,只叮嘱道:“这是你的自由,我不干涉。在外面遇到难事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们不仅是君臣,还是兄妹,你是我几次三番救回来,教到大的妹妹。”
此次一别,又是两年,道维老大不小的,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朝臣从一开始催促他广纳后宫到现在怀疑他是不是那里有问题,鬼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但也有少部分人坚定地认为,道维至今不婚娶,是在等镇北将军。
这二人的情谊,在民间话本里,已从一生一世,到情定三生,更有高人信誓旦旦断言,这二人是三生石上旧精魂,哪个都离不得对方,说的那叫一个引经据典,有鼻子有眼,若不是道维就是当事人之一,差点就被他们给说服了。
眼下,朝臣们每日除了完成手头的任务外,最大的事便是催促陛下找个良辰吉日,将他与皇后的婚礼给办了。
现在已经没人关心什么广纳后宫了,先娶个皇后再说吧,反正女人嘛,皇帝嘛,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和第无数个。万事开头难,到了他们陛下这里,更是难上加难。
被众人如此催促,道维心情好时,也会懒洋洋的告诉他们:“时机不到。”
那何时才能到?总不能叫大家一等就是五六年吧?事关国祚,不可儿戏啊!
结果,半年后,道维从外面抱回一个圆嘟嘟胖乎乎还在襁褓中的肉团子,笑眯眯的告诉众人:“这便是太子了,日后还要劳烦诸位爱卿教导呢!”
这!这!
众人不知为何,不约而同想起那些个没影儿的民间传说,镇北将军与陛下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对了,按照这孩子的年岁计算,镇北将军近一年在做什么?深居浅出,去年还未回朝述职?去年初,陛下才去北边儿巡查?可不就刚好对上了嘛!
这!这!
众人好像突然间就懂了什么。
道维是万万想不到他的爱卿们脑补能力如此强悍,他怀里抱着小娃,对床上面色苍白的女子道:“阿姐,迈出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赶快好起来吧,还有人等着你回家呢。”
注(1)“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主要是对明王朝永乐帝迁都北京和崇祯帝吊死煤山的历史事件的形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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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爱卿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