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 Elite》杂志社在双桥的一座写字楼里。
编辑部有三十多个人,算上财务后勤人事等部门,一共也不过五六十人,所以公司不大,只占了一个楼层。
改动的那篇专访,是路漫漫负责的。一整天她忙得晕头转向,按客户要求修改稿件,跟美编协调排版,盯校对组完成校对送审,确认没问题了,才把文件发给主编。
为了不耽误刊期,今天必须要下印,可主编正在外地出差,迟迟没给回复。
知道主编是在外开会,她也不敢打扰,焦急地等了两个小时,电话都被印厂打爆了,才终于收到主编的回复。
主编很忙,只说让她把版面拿给总编终审签字,然后下印,就匆匆挂了电话。
这让路漫漫有点为难。
她级别低,平时都是跟着各位前辈和主编,还从没给总编汇报过工作。
可今天是周六,前辈们都不在,主编又出差,这任务就阴差阳错落在了她身上。
虽然入职有一年了,可总编刘震东,她也只在年会上远远见过一次。
是位四十多岁的男士,个头不高,戴着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他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办公室大半时间都上锁。
听同事们说,总编在这里并不是全职,每个月只在杂志终审时过来,在大方向和政策层面把把关,人家其实是社经总会的编内人员,因杂志隶属社经总会,这才来兼任总编。
路漫漫又把清样稿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鼓起勇气,敲开了走廊尽头总编办公室的门。
来开门的是总编的助理陈薇。
她比路漫漫大两岁,外形出挑,办事伶俐,既是总编助理,也兼着人事的一部分工作。
路漫漫记得早上见到时,陈薇是梳着高马尾的,这会儿却披散着头发,像睡午觉刚醒似的,可这都快晚饭时间了。
估计是周六没什么工作,所以多睡了一会儿。
她心里这样想着,却没表现出来,礼貌说明了来意。陈薇懒洋洋一闪身,让她进去了。
总编办公室很气派,进门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接待室,再往里是私人办公室,左手旁还有个独立的休息室。
总编正坐在红木办公桌后,低头用钢笔签着一份文件,旁边散乱堆着好几本杂志。
听见响动,总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可能是觉得陌生,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总编好,我是采编路漫漫,贾主编在出差,让我给您送淮安电器沈总的清样稿。”她言简意赅地表明来意。
“路漫漫啊,我知道你,文笔不错。”总编随口说,又问,“哪个学校毕业的,多大了?”
或许是皮肤松弛的缘故,他有些三角眼,说话时眼睛不自觉眯成一条缝看她,脸上随着笑意显出几条浅浅的纹路。
“M大中文系本科,今年25。”
她急着把文件下印,没想到总编跟她聊起天来,于是回答得简单利落,半秒钟也没敢浪费。
总编看着她,满意地点头。
见他还是没看版面,她委婉地提醒:“总编,印厂就等着这一版下印,您看要是还有不妥的,我这就去改。”
他这才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低头把版面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在编审栏里签了字。
她如释重负地接过:“总编,那我去忙了。”
他点点头:“好好努力,以后很有前途。”
“谢谢总编,我会努力的。”
她飞奔回办公室,手脚麻利地处理好所有工作,在发送完文件的那一刻,才累得摊坐在椅子上。
忙的时候废寝忘食,这一闲下来,觉得又累又饿,想起地铁站附近那家麻辣烫,她馋得直吞口水,于是打起精神,用最快速度逃离了公司。
她出了办公楼,一边往地铁站走,一边想着麻辣烫里添什么菜,可没走几步,突然停住了。
人生总有意外,但这次的意外,有点让她难以招架。
——前面十几步的地方,顾远正朝她走过来。
看着他走到面前,她有些结巴:“你……怎么在这儿?”
“来接你,下班。”他轻描淡写地说。
“接我……”
“接……”
……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个疑问和念头。
比如为什么?
凭什么?
图什么?
搞什么?
……
它们缠绕成一团,最后也只能抽离出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学校在海淀,大老远过来,就为了……接我下班?”
他有些意外,没料到她首先问的是距离问题,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也不全是。还是来,通知你。”
“通……知?”她觉得莫名其妙。
“通知你,我在追你。”
他低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竟浮出专注的深情和似有若无的忐忑。
“以后,每天来接你,如果来不了,会跟你请假。”
她一时无语,下意识盯着他,仔细瞧了瞧。
这人……真的是顾远吗?
她突然有种冲动,想上去看看他是不是带了什么人皮面具。
不像,太不像了……
这种事,绝不是顾远能做出来的,这些话,也不可能是他的嘴能说出来的。
“漫漫。”
他无视她脸上复杂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以后的夜路,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走。”
路漫漫怀疑自己是饿出幻觉了,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用手在两人之间胡乱指着。
“我……你……我们……”
这场景实在出人意料,她努力了半天,感觉自己的语言系统崩溃了,最后只好震惊又怀疑地看着他,眼中全是不解和慌乱。
他继续着攻势,把一个纸袋送到她面前。
“你最爱吃的,娃娃头蛋糕。”
她看着面前的纸袋,微微恍神了一下,很久远的事涌上心头。
那些回忆像一阵冷风,吹散了她心头所有的混乱和疑问,只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
理智也跟着回归。
良久,她有些无奈地开口。
“顾远,二十五岁的路漫漫,已经不爱吃娃娃头蛋糕了。”
他微微张了张嘴,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尴尬和落寞,接着,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那神情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和他一米八三的身高很不匹配。
她心里有些不忍,可转念又觉得自己可笑。
她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小女孩了,不喜欢娃娃头蛋糕不是很正常吗?
她不是被种在他门前的那棵树,他什么时候想回头了都会等在原地。
她会长大,会改变,会心痛,会离开。而他错过的那些,其实不可挽回。
他脸上的落寞转瞬而逝:“你现在爱吃什么,我去买。”
“不用了,我不需要。”
她绕过他,头也不回地往地铁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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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北方的雨季很长,一场秋雨过后,天稍稍放晴,但还是有些冷。
她啃着早餐没吃完的半块娃娃头蛋糕,从家门口的巷子里走出来,就看见对面的十字路口,他单脚跨在自行车上,正在等红绿灯。
雨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他身上,像命运之手特意为他加的滤镜,让她的心也跟着温暖起来。
红灯变绿,他脚一蹬,飞一样骑远了,她不由自主跟着跑起来,想多看他几眼。
追了两三个路口,他消失在拐弯处,她才气喘吁吁停下,被书包贴着,后背都跑出了汗。
她把书包摘下拎在手上,垂头丧气地走向公交站。那里离学校还有好几站路,她一步也走不动了。
站台上,她无聊地用脚跟点着地,等着公交车。
“早。”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惊讶回头,发现顾远就站在身后,书包随意搭在一侧肩头。
“早……”她捋了捋凌乱的刘海儿,“你不是骑……”
她及时止住,重新组织了语言:“你坐公交?”
顾远扯了下唇角,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傻子:“来这儿不坐公交,还能干嘛?”
她有些心虚,又忍不住好奇,只好试探地说:“我记得你平时都是骑车上学。”
他懒洋洋地伸手,指了指马路对面。
“车坏了,在前面的修理店。”
“哦。”
她止不住脸上的笑意,怕他看见,便背对着他,假装去看公交车。
看来刚才没白跑,肯定是哪位神仙被感动了,给他自行车动了手脚。谢天谢地谢诸路神仙!
她这样想着,心里乐开了花。
公交车上,他们比肩而坐,她侧头去看窗外的街景,看到的却只是玻璃窗上他的影子。
那是高一的秋天,他们初识不久。
她笃定地相信,只要她像那天一样勇敢和努力,就一定能等来和他并肩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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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的地铁上,路漫漫从回忆中抽离,透过车窗,看了看被隔在几人之外的顾远。
他没有退缩,固执地要送她回家,虽然她已经不再需要了。
如果是当年的路漫漫,知道顾远送她回家,一定很高兴吧……
可现在的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喜悦。
她只是很心疼当年的自己。
那座名叫顾远的山峰,她再也不想去翻越了。
十六岁的路漫漫,你会理解我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