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静谧,圆月高悬,凉风掀起帘脚,微弱的光亮趁机探入漆黑的房间里。
空调声显得吵闹,两米的原木大床之上,被放置在枕边的手机亮起,有人连着发来消息。
【对人体无害,还要效果好的安/眠药?】
【你之前买的那种不管用了?】
【是药三分毒,哪有什么无害的药,您还是找点其他办法入睡吧,吃药总归不是办法。】
对方终于停下,不再发来消息,依靠着屏幕残留的光,依稀能瞧见旁边的景象。
眉眼精致的女人陷在被褥之中,许是做了什么噩梦,在沉睡的情况下,依旧眉头紧蹙,置于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紧,细密汗珠随之冒出……
淡灰色云雾掩盖住月光,屏幕的光亮彻底熄灭,夜越发沉寂。
黎芦的呼吸骤然急促、沉重,好似遇到了什么极其恐惧的事,她猛的起身,被褥掉落,剧烈的喘息声打破寂静,汗珠相撞交融,最后汇作流水汇聚在锁骨凹陷处。
她抬手抵住额头,继而控制住急促的喘息声,空调冷风吹向身下被褥,潮湿的痕迹缓缓收缩。
须臾,
黎芦重重往后靠,消瘦脊背与木质床头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栗色发丝半掩住眼眸,眼底情绪压抑、晦涩,整个人都陷入难以言明的阴郁之中。
屋外有车行驶而过,车轮碾压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滚动声。
今晚没靠着褪黑素入眠,那些令人绝望的往事趁机闯入梦中,又一次将她折磨。
好几天没有做这样的梦了,她便侥幸地以为可以摆脱,心脏绞痛,连带着左半边身子一起失去了知觉。
黎芦索性就瘫坐着,那些被沉沉掩盖的往事接连浮现。
微风徐徐的傍晚,柔软翠绿的草坪上,身着相同样式洁白婚纱的两位新娘,面对而站,黑色西装的司仪站在两人中间,显得有些碍眼。
“……徐嘉雯女士,你愿意娶余果女士为妻,从此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嘉雯啊,我这个女儿就交给你了,她从小就被我们惯着长大,虽然脾气是坏了点,但本性纯良,你以后要多多包容她。”
“新娘子要丢捧花了,大家快抢啊!”
“没想到我们宿舍四个人,先结婚的居然是余果。”
脑海里的声音变换,黎芦紧闭着眼,绷直的脊背贴着床头,冷汗不断往下落。
若不是那场策划的车祸,余果会准时踏入那场告白仪式之中,然后惊喜地收下花,和徐嘉雯成为一对让人羡慕的校园情侣,大学毕业之后,又在父母同意、旁人称赞的情况下,踏入婚姻的殿堂。
对了,余果的婚礼现场怎么会没有她呢?
脑中的场景变幻,穿着白西装的黎芦出现在婚礼现场,那时的她刚从国外毕业,尚未进入商场,还不能将情绪掩埋得完美,昨夜醉了一宿,瘫坐在椅子上看完全程。
等两位新人走过来,她只能扯着笑容回应,还好温和的面具戴久了,倒也不是那么漏洞百出,起码能让旁人将压抑不住的压抑情绪,归结于对余果的不舍。
“姐,我会对余果好的,”
徐嘉雯满脸克制不住的笑容,兴奋之下,已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只能用最朴实的话语,一遍遍和余果的家人保证。
“好……”黎芦沉沉的答应了一声,转头看向余果,好像怎么也看不腻似的,一整场婚礼下来,贪恋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余果往后缩了缩,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有些事已察觉到,便会主动、刻意的避开。
之前余母主动提出的黎芦当伴娘,也被余果拒绝了。
“你要好好的、要开心、要幸福,”研究生毕业的黎芦,沉默了半天只憋出这句话来,祝福也不是对两人,这种时刻,不想违心说出那样的漂亮话。
之后的故事就显得无趣了,黎芦没进自家公司,也没留在本市,所有的热情都被消磨殆尽,只剩下半截身子没埋在土里,躲到国外去,找了份不高不低的工作,由于长期失眠、买醉,也没法做出什么厉害的成就出来,熬了几年也只是个小经理。
黎浩杰在余果婚后一年,去国外找过黎芦一次,不大能接受黎芦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可他却没办法指责,把女儿丢在余家之后便不管不顾,不曾为她的优秀做出过努力,也不配对她的颓唐指手画脚。
往日的拼命工作,不过都是对亡妻去世后的逃避,折腾出再大的事业也无法弥补对亲生女儿的愧疚。
他一夜苍老了许多,回国将股份变卖,财产全部转移到黎芦名下,一个人回了老家,住进老屋里,守着父母与妻子的坟。
黎芦得了那么多财产也没有什么改变,最多是买酒再也不需要担心钱不够,偶尔和徐姨打电话时,能从她口中得知她们的消息,余果、徐嘉雯这两人婚后的生活十分安稳、甜蜜,徐嘉雯进了自家公司上班,余果则是时常在家画些珠宝设计图,有房有车,有长辈庇佑,连挫折都不曾有几个,两人也很少吵架。
结婚两年后,又去医院要了个孩子,余家老两口愧疚于没有参与女儿的长大,如今不肯再缺失外孙女成长,索性将集团交给专业团队管理,两老口退休,照顾外孙女。
故事到了这里,本应该是个完美的结局。
黎芦也以为如此,在徐姨辞职回家颐养天年后,关于余果的消息就越发少了,其他渠道不是没有,但黎芦皆刻意避开了,不再想听她们的幸福生活。
等黎芦再收到消息,已又过了三年,一切物是人非。
许多事情其实早已埋下伏笔,只是身在局中难以察觉,自从黎浩杰变卖股份开始,许多事情便开始出现落败之势。
黎、余两家合作那么多年,早已形成了特别的运营模式,余父这人商业嗅觉灵敏,却具有大局观,负责把控集团发展大方向,而黎浩杰偏向于集团管理与对外应酬,两人相补相成,再加上余母把握财务,集团得以迅速发展。
可当黎浩杰激流猛退之后,这稳定的结构便出现坍塌,无人稳定内部人员,余父的决策也出现了几次失误,人心浮动,有些贪念就忍不住冒了出来,再加上之后余家两人退出,简直是给了那些人一个天赐良机。
想到这里,黎芦越发郁沉,睡意散了个干净,索性掀开被褥,赤足走到床边。
——哧!
厚重的窗帘被拉开,月光一泄而入,黎芦依靠在窗边,仍穿着那身丝绸睡裙,单薄的料子在消瘦身躯上起起伏伏,勾勒出姣好的身材。
竹林响动,眼神毫无焦点,虚虚点着某处,心思又开始游离。
剩下的事,黎芦了解得不大详细,事情发生时不曾了解,只是后头回国时听余果说过,但余果对商业方面实在一窍不通,只知是被人设计、内外联合把公司财务掏空,余父回去强撑半年,之前的财产全部变卖填补窟窿,最后仍欠下了大笔债务。
余家父母本不想连累女儿,以死亡将所有事情推到自己头上,可哪有那么轻易的事,一发而动全身,作为联姻的徐家,前几年靠着余家这棵大树,从普通中产阶级一跃进入上流,如今也被余家拖下水,虽没有像余家那么严重,但却少不了资产缩水,成为别人的笑柄。
这零零碎碎的事情,起初还能靠着深厚感情支撑着,可时间长了,那些被淹没在心底的埋怨,就开始往外冒出。
从人人称羡的徐大小姐、徐总变成无房无车、还要替妻子抗下大笔债务的公司小员工,这落差可谓不小,徐家父母的埋怨,女儿的哭泣,妻子的无能为力都化作压力抗在肩头。
任何一点小事都能让她崩溃,变得歇斯里地,最后发生一些极其不堪的事情,
等到黎芦回国,这两人已经分居一年了。
又想起十年后余果变成的那副模样,左半边身子又开始抽疼,被黎芦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娇儿,被生活磋磨得彻底,瘦骨嶙峋、满身是伤痕、眼中毫无希望的模样……
依靠窗台的人,下意识伸手摸向口袋,保持了十几年的习惯难戒,情绪压在心头,还是会无意识地寻找暂时的寄托。
但既然要戒了,那些东西怎么可能还放在身上,回来那么久了,连便利店的柜台都不曾靠近过。
戒不断的瘾化作烦闷,连着之前的情绪一起涌上来,黎芦扯了扯嘴角,干涩的嘴皮直接撕裂开,腥气的铁锈味扩散开来。
黎芦之前不知道这些事,眼下无意知道了,自然无法躲避,将黎浩杰之前给的财产全部都填进了那个窟窿,但仍差个几百万。
徐嘉雯自分居以后,已不管了她们母女了,只盼着时间到了,上法院申请离婚去,早日摆脱这种苦难。
余果前半生太顺,以至于后半辈子难熬,以前受人追捧的设计稿,现在都随着落魄变成了垃圾,勉强进了一家公司,靠着两千工资,支撑着母女两的生活。
黎芦也没多大本事,名下的财产全没了,之前浑浑噩噩的,也没攒出多少人脉和钱,回到连山市以后,连个合适的工作都找不到。
最后求到顾老爷子那边去,老爷子瞧着黎芦这幅模样,差点气出毛病,眼眶红了又红,最后撇下老脸帮黎芦求到自己之前的学生那边去……
那些师兄、师姐帮了她很多忙,起码后头黎芦可以负责照顾起余果两母女的生活。
天际冒出白线,红光从山间显现,之前的薄汗全化作身上的黏腻,寒气从脚底蔓延往上,皮肤泛起青紫,黎芦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走向屋内,手机键盘声响起,简单回应了几句就停下。
脚步再一次想起,淋浴的水声骤然出现。
丢在床上的手机屏幕又一次亮起。
【你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一下要一下不要的。】
【算了算了,不要也好,你还是少依靠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副作用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