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元宵节还有三天的那个夜晚,夜宵生病了。
最开始是食欲下降,轻微呕吐腹泻,也不再霸占着秋千了,而是躺在自己的旧窝里一睡就是一整天。
十二号当天,呼延发现夜宵开始吐绿水,连夜带着夜宵去了宠物医院,很快得出诊断为胰腺炎。
“看这个样子病了有几天了,主人一点都没有知觉吗?”医生检查完责备道。
夜宵萎靡地躺在医院笼子里打着吊针,眼皮沉沉的半天才眨一下,眼角泛着水渍,原本圆滚滚的肚皮都瘪了下来。
呼延趴在窗边看着,心疼又自责,“一直在喂药,除夕的时候已经基本好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发病。”
医生看了眼,又要说什么,被和呼延一同赶过来的吴措打断,“夜宵的情况现在严重吗?需要多久的治疗时间。”
门外有新客进门,招待的工作人员喊了一声,医生说让人先等等,回头看着呼延两人说:“猫现在已经严重营养不良了,只能先输液供养分再谈治病的事,住院费一天算下来五百八,这个情况估计得至少两个星期,治不治?”
夜宵不是品种猫,虽然看起来在生病前被养得不错,但终究是田园猫,在很多人眼里都不值钱。
以医生的经验来看,加起来一万左右的治疗价位,田园猫比品种猫主人的弃疗率要高很多,所以他这个问题也算不上阴阳,只是出于职业习惯的提问。
很多人会在这时候犹豫,说带回去考虑一下,考虑着考虑着就没下文了。
没什么好苛责的,很多人自己活着就很难了,哪还能顾得上一只猫。
呼延一秒也没犹豫,“当然治,多少钱都治。医生,夜宵的情况康复率高吗?需要做手术吗?风险高不高?”
见呼延是真的在意猫,医生态度稍微好了点,“这个我没法给你保证,只能先尽力治,去前台缴费吧。”
医生嘱咐完,去接待下一个顾客,呼延在门口看了一眼夜宵的功夫,吴措已经付好了钱。
“好猫有好福,夜宵会没事的。”吴措回到她身边,试图拿话缓解缓解气氛。
谁知道呼延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它不吃东西的时候我就应该把它送过来的,”呼延两行眼泪顺着脸颊落到下巴上,“我还以为是它听话开始降低食量了。我明明就是医生,怎么会这么蠢,如果我早点发现,夜宵不至于这样的。”
吴措的手下意识抬起想要拂去她的眼泪,抬到半空顿了顿,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和你没关系,昨天夜宵的症状并不严重,是今天急性发作的。这几天小院忙得脚不沾地,你没注意也正常。”
“严重营养不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营养不良只是症状的一种表现,夜宵最大的问题是胰腺炎,这个不是你能控制的。”
“可是我明明可以早点发现。”
吴措知道呼延此时已经陷入了自责的怪圈,无论他说什么都会无济于事。
吴措看着她,“到旁边休息区等吧,输液还有40分钟的时间。”
他带着呼延准备离开,走之前随意向笼子里瞥了一眼,看到夜宵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
眼睛出现了明显的散瞳,并且呼吸困难,隔着窗子也能听见不正常的喘气声。
“夜宵是不是不太对?”吴措开口道。
呼延回头看,也立刻意识到了情况危机,连忙喊来医生。
医生赶过来,检查一番后,表情更难看了。
“现在这个状态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继续输液喂药,但没法保证能抢救回来。”
呼延没法接受这种说法,“那我们转院。”
医生:“胰腺炎就是放在北城,也是差不多的治法,况且别的医院也不一定会接收。”
这点呼延也明白,不管是人还是宠物,危急的病在一家开始治了,想再去另一家通常都不会接收,因为对方大概率不会愿意承担上家遗留下的风险。
而且路上奔波,更会徒增风险。
呼延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开始搜索猫胰腺炎治疗方案,越看就越是担心,因为很多猫主人发出来的案例里,最终猫的结局都是死亡。
鼻子发酸,眼前模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呼延胡乱抹掉,继续从一个个案例里找夜宵生存的可能。
“今晚带夜宵回家吗?”吴措问。
呼延摆摆头,简单扼要,“住院。”
声音里带着浓郁的鼻音和哭腔。
“那你回家吗?”
“陪着。”
“好。”
陪伴无济于事,他们都知道。
但陪伴本来就不是为了起什么作用,只是因为,想陪着。
夜宵发病的时候刚好在晚饭前,他们没来得及吃饭,虽然知道呼延不会有什么胃口,吴措还是说:“我去买点吃的。”
呼延轻微幅度地点了下头。
吴措起身,走到门口前他侧身看向呼延,她微佝着身体埋头认真扫着手机上的信息,眼泪一下又一下落在手机上,又利索地抹去,吸一下鼻涕,然后继续看。
距离宠物医院百来米的地方就有一家馄饨铺,吴措过去买了两碗小馄饨让老板打包,正在等的时候,接到了宋殊的电话。
“你们在回来的路上了?夜宵怎么样了?”
“还没有。”吴措说。
馄饨店老板问他要不要香菜。
吴措自己是从来不吃香菜的,但呼延爱吃,只是这会儿开口难免会打断和宋殊的对话,于是他点点头示意放就行,反正他可以把自己的那份挑出来。
“夜宵情况不太好,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吴措继续说,“我和呼延今晚先在这陪着,等明天看看情况。”
“没回来?”宋殊疑惑的声音从手机另一端传来,“呼延现在在哪呢?我打她电话也不接。”
“她还在医院,我现在出来买点东西。”
宋殊吸了口气,“不对。”她又重复了遍,“不对。吴措,你走得远不远,现在能不能立刻回去找一下呼延?我看她的定位,像是在开车。”
“定位”的说法让吴措愣了一下,宋殊怎么会有呼延的定位,她怎么会给呼延安装定位?
但来不及细问,吴措转身就朝宠物医院赶。
馄饨店老板在后面追问,“打包好了,你馄饨不要了?”
“我一会儿过来拿。”
直到这时,吴措还并不知道情况已经严重到了他意想不到的程度。
他是在走进医院前就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因为停在医院门口的那辆他们开过来的面包车不见了。
……
五分钟前,吴措刚离开没多久,呼延就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是陆离打来的,他的声音一如往常,但呼延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不对劲,“陆离,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陆离的那一侧是呼啸的风声,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四散飘摇,传到呼延的耳中时变得微弱,“没事。吃饭了吗真真?”
“还没。你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力气,怎么了?”
对面沉默了好一阵,很漫长的时间里只有猎猎的风声,半晌后陆离说:“真真……对不起。我做不到了。”
呼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不起什么?陆离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陆离没有回答这句话,他的声音在风中缥缈着,像是在真实和虚幻中游离,“你还记得吗?我表白的时候和你说的话。”
“你是不是在那座桥上?你表白的那座桥?”呼延焦急道,“你今天不是去拍摄了吗?是不是拍摄不顺利?甲方又为难你了吗?”
“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的,可是我好像没有做到。”
“……陆离,你现在是不是不开心?……陆离,陆离?”
电话那端传来忙音,呼延再拨过去,对方显示无人接听,她拿起车钥匙开车驶向那座几百公里外的桥,陆离第一次向她表白心意的地方。
“定位显示还没出市区,现在在迪安路上,一直在往北走。我现在借六婶的车往高速口赶,你看看能不能打辆车赶上。”宋殊按照呼延的定位指挥道。
宠物医院离景区很近,吴措很快打上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他想了想,说:“枥江高速。”
迪安路往北,有很多种可能性,但一种念头忽然冲击在吴措的脑海中。
呼延在找陆离。
在距离高速口还有不到五公里的时候,吴措接到了宋殊的电话。
“枥江高速的新北路高速口,呼延往这个方向去了,你离得远吗?”
“不远。”吴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车窗紧闭着,车内失修的空调声嗡嗡作响,热气却并不怎么明显,司机开了车内电台,频道里传出带着噪声的新闻播报。
这种持续不间断的声音让吴措想起了那天,他母亲带着他逃走的那天。
母亲的表情应该是悲伤的、决绝的,但他毫不知情,他沉浸于终于要开始新生活的喜悦中,在车里捣鼓着车内的音箱和电台。
他乐此不疲地调着不同的频道,听着歌声和信号丢失的声音反复切换。
他在一个来电寻求帮助的电台节目里停留了几分钟,对方是个被家暴的女人,她叙述丈夫酗酒嗜赌,但是自己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她询问主持人自己要不要和丈夫离婚。
主持人斩钉截铁告诉她首先保护好自己,其次在保证自己能够生存的基础上要尽快远离家暴的丈夫。
然而女人声音犹豫,她说可是孩子还这么小,她已经有三年没有工作了,而且丈夫平时对她很好的……
吴措没听完女人的故事,将频道切换到了点歌节目。
他早熟地意识到女人的遭遇似乎和母亲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但那人看起来暂时并没有逃离的力量,好在母亲成功了。
就在他调开频道半分钟后,傅惟拦停了他们的车……
“师傅,能调回刚才的频道吗?”
巧合的是,在这辆车上,频道里播放的也是类似的求助节目,只是求助人是个男性,节目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那个。
“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不愿意听这种节目了。”司机说着调回了原来的频道。
求助人的话接上,在说一个务工讨不到工资的事情,吴措一边听着,一边持续给呼延打电话。
对方一直在通话中,从二十分钟前到现在都是这个状态。
“不好搞,前面堵车了。”司机说,“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堵了。”
地图软件有堵车实时聊天群,司机点进去,翻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出车祸了啊,大晚上的,偏偏卡在高速入口,这下得堵个十几分钟了。”
吴措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不会的。
不会是呼延。
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听到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呼吸开始乱了节奏,吴措的手攥住门把手,“师傅麻烦停一下,我要下车。”
下车的一瞬间,冷风钻入他的身体,吴措原地深呼吸一次,而后拔腿朝向事故地点奔去。
“……陆离,接我的电话,求求你……”呼延在侧翻的车里费力地够向滚落在车底的手机。
“不准你出事,我命令你,不准你出事……不是说好了,我的命令你都会听的么……”
“对不起,对不起陆离……我不该让你辞职的,我们回到以前好不好……”
“陆离……别离开我……”
……
路边间隔很远都没有路灯,在离事故地点几十米的距离里,吴措看到了那辆熟悉的灰色面包车。
一个路人似乎在打救护车电话,还有另一个路人试图打开车门。
吴措跑过去,驾驶位的门因为侧翻被堵住,路人正在从副驾驶位尝试。
前挡风玻璃碎了一半,吴措看见了躺在里面的呼延。血液从她的额头流向下巴,头发凌乱地挡住了她大半的脸,她垂着头,胳膊轻微晃动着。
“呼延!”
吴措喊了一声,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吴措和路人一起将副驾驶的玻璃敲碎,他小心翼翼让玻璃不要飞溅进去伤到里面的呼延,自己的胳膊却被掉落的玻璃划了好几个口子。
终于打开车门后,吴措抬腿侧身钻进了倾斜着的,摇摇欲坠的车里。
“呼延,能听到我说话吗?呼延。”吴措一手托住呼延的身体,一手解开她身上的安全带。
呼延似乎刚刚听到吴措的声音,迟钝地转过脸来,“吴措……”
“是我。”吴措的手摩挲过呼延流淌下来的温热的血,她的血和他的混合到一起,他低声说:“是我,吴措。”
呼延声音微弱地喊出一个名字:“陆离。”
远处响起救护车的警报声。
风声、车声、喇叭声……
呼延失力跌到吴措的肩上,粘稠的液体弄湿了他的衬衫,吴措扶着呼延的肩膀,试图将她带出车外。
“我是吴措。”他说。
“陆离,”呼延的声音飘忽在他耳边,“救救陆离……”
呼延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