枥城的一年四季变化十分微弱,以至于每年呼延过年过节都有种恍惚感,忽然一下就夏天了,忽然一下就秋天了……
但冬天不一样。
桃花小院的冬天是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到来的。
呼延早上被一阵小号声吵醒,平均以1.5秒为一个频率,持续了五分钟的时候,呼延把脑袋从枕头底下拔出来,大喊一声:“吴措!你又搞什么鬼!”
顶着鸡窝头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呼延发现同样造型感人的吴措也在一脸快死了的样子,站在走廊看着楼下。
呼延走过去,探身往下看,一个小胖子正拿着小号在院子中央吹,小黄豆在旁边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再旁边是一个年纪更小的双马尾小女孩,挡在小黄豆身前,叉腰冲小胖子喊:“不要吹了!”
小胖子吹得更凶了。
小胖子是3号楼202室双相病人高梦秋的儿子,叫王小果,比小黄豆大两岁,每到寒假的时候会到小院住两个月。
这将会是小院最鸡犬不宁的两个月。
小胖子个子不到一米二,但破坏力极强,上天入地堪比哪吒闹海,几个精神衰弱的病人见到他就躲,破坏力最强的时候差点开着他的大G玩具车把院子里的桃花树撞坏一棵。
呼延扯着王小果的领子去找高梦秋要说法,高梦秋一会儿说自己头疼犯病了,一会儿说自己种的萝卜开花了要去看,总之就是主打一个不听不看不管。
于是呼延把王小果的玩具车车皮、车轱辘全卸了个七零八碎,好在高梦秋自己不管孩子也不干预别人管不管,王小果对着自己被拆成零件的玩具车哇哇大哭的时候,她仍旧不听不看不管。
后来呼延就成了整个小院王小果唯一怕的人。
这回王小果在学校新学了小号,非要给迟迟表演。
迟迟就是那个双马尾小女孩,是后勤阿姨兰姨的女儿,和小黄豆同岁,在城里上寄宿幼儿园,同样也是寒假回小院住。
迟迟不喜欢吵闹的王小果,让他不要再吹了,王小果一身反骨,被否定了以后偏偏更要证明自己,于是换了首自以为拿手的曲子继续吹起来。
“你听啊迟迟,这首歌很难吹的,哆哆咪发西,咪咪哆来哆——诶谁抢我的小号,我——”
王小果鼓着小胖脸怒目回头,对上对方视线后立马蔫了,“真、真真姐姐。”
“王小果!我不是告诉你,不准打扰到别人吗?为什么要在院子里吹小号!”呼延将小号收到身后背着手,教导主任似的压迫感十足地盯着王小果。
“是、是小黄豆要听的!”王小果慌乱中指向小黄豆,“他要抢我的小号,我不给他,他就让我吹给他听,我才吹的,你要骂小黄豆!”
呼延看向小黄豆,小黄豆蹲在地上将自己埋在胳膊里,一句话没说。
王小果见他没为自己辩驳,变本加厉,“就是他,真真姐姐你让他不要在这里住了,我妈说他都没钱交,是没人要的孩子。”
“你胡说!”迟迟本来在安慰小黄豆,听到这话蹭地站起来,“不准你说小黄豆!真真姐姐,不是这样的,小黄豆没有和他抢,是他自己要吹的,真的!”
眼看迟迟快要急哭了,呼延准备去哄迟迟,但王小果又开始嚷嚷起来,“就是小黄豆!就是小黄豆!”
忽然手里的小号被人拿走了,呼延回头,身后站着的人是吴措,“干嘛,你处理不来的。”
毕竟王小果这小子谁都不怕。
吴措眉头轻动了一下,拿着小号走到王小果面前,“这是你的小号?”
王小果没见过吴措,迟疑地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
“会吹《小螺号》吗?”吴措说。
王小果一拍胸脯,“当然会,这是最简单的。”
“吹一个。”
呼延要阻止他,“你还让他吹?还嫌不够吵是吧。”
吴措:“别管她,你吹你的。”
王小果衡量了下,发现呼延好像真的管不了吴措,于是大起胆子吹起来。
但吹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因为吴措一直在憋笑,或者说,他笑一下停一下,节奏大概1.5秒一次,和他的小号节奏一样。
还没吹完王小果就停了下来,“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啊。”吴措直接不憋了,哈哈大笑出声,“吹得这么响我还以为你真会呢,结果连最简单的《小螺号》都吹错了那么多,我要是你,早就把小号藏起来了。”
王小果脸臊得通红,“你凭什么说我吹错了,你根本就不会吹,你骗人的!”
吴措做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你不会是觉得这里没人会,所以才到处显摆的吧,结果被我这个十级小号大师一眼看穿,无地自容了是不是?”
王小果被戳中心事,脸越憋越红,最后小号也不要了,“哇”的一声边哭边去找他妈了。
王小果跑后,吴措又走到小黄豆跟前蹲下,“小黄豆,现在没事了,把手拿下来吧。”
吴措的手在小黄豆手上轻碰了一下,小黄豆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吴措,吴措递了一根鸡毛给他。
“芦花鸡。”小黄豆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对着芦花**毛念叨起来。
“你开养鸡场的啊,怎么随身带鸡毛。”呼延在他身后开口。
“我是变魔术的。”吴措扭头看她,忽然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个酸奶果冻泥,但却没有递给呼延,自己边吃边说,“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变出来。”
“是编出来吧。”呼延嗤了一声,“还十级小号大师呢,也就骗骗小孩。算了,看在你立功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了。”
吴措笑了下,继续吃果冻泥。
酸奶果冻的咀嚼声给呼延听馋了,吞了下口水,她忽然想到她在冰箱里还藏了个好久没舍得吃的果冻泥。
呼延小跑去拿,半分钟后小院里响起呼延震天的大喊:“吴措!把老娘的果冻泥给老娘吐出来!”
吴措坐进躺椅里,往后一靠,将自己埋在里头,闭眼晃悠,“别急,明天给你。”
呼延气不打一处来,但想想还是不能和傻逼计较,“算你有良心,明天还我双倍!”
“三倍也行,明天一楼卫生间自取。”
“你大爷的!给我吐出来!”
……
因为果冻泥事件,呼延一整天都没理吴措,虽然吴措下午及时买了新的果冻泥放在冰箱,呼延就当没看到,还叮嘱小黄豆和迟迟也不准理吴措。
但傍晚呼延就发现吴措竟然和王小果玩了起来。
高梦秋给王小果买了辆儿童自行车,但没人教他怎么骑,王小果本来找八哥教,但八哥被封筝拉走采购了,于是碰上了吴措。
吴措自告奋勇要去教他,王小果最开始还带着早上的气不肯学,吴措骑着车来了段神龙摆尾炫技,王小果立马就服了,原地拜了师父。
呼延过去的时候,发现王小果正骑着自行车在院子里绕圈,边绕边哭,她暂时放下冷战状态,走过去问吴措,“王小果这是怎么了?学会骑车喜极而泣了?”
吴措抬手挡住嘴,小声说:“我教了他怎么骑,没教他怎么停。”
呼延愣了下,噗嗤笑出来,“靠,你太损了。”
不过下一秒呼延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王小果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冲向她的躺椅。
玩闹归玩闹,给小胖子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惩罚就算了,真要伤到小孩,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是在王小果惊叫着冲向躺椅的时候,呼延和吴措谁也没管躺椅,更没管底下的自行车,一个捞住王小果的胳膊,一个捞住大腿,在自行车撞上躺椅前,抬猪一般地把王小果架了起来。
王小果安然无恙,但却哭得更大声了,“我的自行车!”
呼延回头看了眼,也想哭,“我的躺椅!”
吴措也想哭,他负责抱住的是王小果的大腿,小胖子不知道踩到什么粪便上了,脚上的臭东西蹭到了他的衬衫上。
“k——”
真想骂脏话。
王小果的哭嚎引来了宋殊,宋殊一向不爱管这些小孩的事,平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听不见,这回是刚好从大门口进来,不得不迎面碰上了。
“怎么了又?”宋殊走过来。
王小果一把鼻涕一把泪跑过去,“吴措哥哥打我!还把我自行车给拆了!”
吴措懒得辩驳,一来确实有他大半的责任,二来他现在只想去把衣服换了。
宋殊看了一眼,大概就明白什么事了,“我还当多大的事呢,拆了就让他给你装回去呗。哭有什么用,再哭谁都没有晚饭吃。”
小胖子一听没有晚饭吃,刚才还止不住的眼泪一下子就刹车了,于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抽搭了两声,转向吴措:“给我赔!”
吴措面无表情,表情麻木,麻木不仁,“赔。”
理清责任,一秒不多待地上楼换了衣服,洗都不打算洗,直接把衬衫扔进了垃圾桶。
回到楼下的时候,呼延仍然蹲在原地,丢了魂似的。
“怎么了?呼延呼延快回来,呼延真——”吴措吊儿郎当学着叫魂的腔调。
“有病吧你吴措。”呼延懒得理他。
吴措顺嘴回:“有啊。”
“有病就治,别打扰我哀悼。”
“谁死了,别吓唬我啊。”吴措歪歪脑袋看着呼延。
呼延抱着散架的躺椅,“我在哀悼我的椅子,跟了我四年,每天被我躺,一天好日子都没享受过,就这么没了。”
“要你您受累躺下,我把这椅子摞您身上让它老人家体验一下临终关怀?”吴措蹲在她旁边托着半边下巴说。
“滚!别逼我打你。”
“好嘞,滚了。”吴措一秒没耽搁,起身走了。
呼延继续抱着椅子哀悼了半分钟,把残骸扔给兰姨当烧火棍了。
也没作解救一下的打算,椅子有些年份了,每天放在院子里风吹日晒本来就没好好保养,有些地方有出现裂纹了,不然也不会被小孩骑着自行车撞一下就散架了。
不过她还是悲伤,悲伤的是,从此以后她躺在小院里晒太阳的好日子就没了。
……
次日早上,呼延再次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小号声吵醒。
再一不再二,呼延决定直接把王小果的小号没收一个寒假。但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是三个小孩。
王小果,迟迟和小黄豆。
小孩就是这样,上一秒可以互吵互闹,但不影响下一秒又一起玩了。
呼延皱着眉质问:“你俩怎么也跟着王小果一起搞事情?都想挨批评了是吧?”
迟迟语言组织能力强,站在最前说:“不是的,真真姐姐。吴措哥哥让你去楼下,他要给你个惊喜。”
“惊喜?他不给我个惊吓就不错了。”
话是这么说,随便搓了把脸,呼延还是跟着三个小孩下了楼。
刚走下去,就看到了迟迟口中的“惊喜”。
在两棵始终没有开花结果,树干已经长到成人胳膊粗的桃树中间,被挂上了一个两米长的秋千。
米色的布做的,布的两端打了牢固的结,连接着绕在树干上缠了十几圈的粗绳,吴措躺在上面翘着二郎腿悠哉晃着,树叶带着残余的绿色参与到画面中,看起来莫名的和谐闲致。
呼延走近站在秋千旁边半天没开腔,最后吴措睁开一只眼瞧向她,笑了声一个跃身从秋千上翻下来,耸了耸肩,“怎么样?”
呼延装傻,“什么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这个秋千?”吴措不配合她,说着就要解绳。
呼延一手摁在秋千绳上,一个翻身躺了进去。
看着舒服,躺起来更舒服啊。
吴措人是贱了点,但手艺是真的不错。
呼延伸直胳膊向空中够过去,她的手指半展开,接着透过树叶缝隙漏下来的光,满意地、悠闲地顺着风的摇摆晃悠起来。
晃着晃着,给等半天了的王小果晃急了,“真真姐姐你要躺到什么时候啊,说好下一个是我的。”
“排着队吧,等我躺够了再说。”
“那你什么时候躺够。”
呼延闭嘴装睡起来。
王小果讨不到趣,又不敢惹呼延,在旁边又哼哼了几声,最后使劲跺了下脚去玩吴措给他修好的自行车了。
呼延又躺了会儿忽然想起来什么,从秋千上起身,发现吴措竟然还在。
“吓我一跳,你站在这干嘛?”呼延说,“不过你在这刚好,我记得冰箱里有一盒洗过的梨你拿过来,我赏你和我一起吃。”
吴措抱臂倚在树干上,“没有了。”
呼延想骂脏话,冲他龇出门牙,“你又给我偷吃了是吧!”
“我没有啊。”吴措不承认。
“你没吃那肯定就还有,别人不会像你这么没素质偷吃别人的东西。”呼延骂他。
吴措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没有了吧。”
呼延觉得凶多吉少,从秋千上翻下来小跑去打开冰箱,梨竟然安在。
她端着盘子边吃边朝院子走过去,“这不是还有么,你又骗我。”
吴措已经躺在了秋千上,伸手从呼延端着的盘子里叉起一块梨放进嘴里,继续躺了下去,“哦,原来如此,谢谢啊,味道不错。”
呼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