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你——”
“你你你你你——”
“说话不方便?”头顶传来男人淡定的一问。
这时候倒是说话委婉上了是吧。
“你谁啊你!”
又过了个路口,在确定刘敏秀没有再追上来后,呼延胳膊肘朝着男人腰上一捣,男人吃痛咬牙嘶了一声,手上卸力。
呼延趁势夺回她那把塌了半边的塑料伞,往后退了半步,揉了两下手腕,腕上绕着的白色丝巾都给扯皱了。
“力气挺大。”男人一只手将包举头顶上挡着雨,眼皮半掀着。
被拽着一通乱跑,呼延原本还剩百十米的路瞬间拉长了一倍,回家交差的行程被耽搁,她恶狠狠地瞪向男人。
呼延其人吧,平时不爱主动惹事,但遇到事也坚决不怕事,刚才顺着男人走也只是因为忌惮刘敏秀手上那把菜刀。
狠的也怕疯的,她胆子再大也不敢惹刘姐,到时候溅她一身血不说,万一刀剑无眼再伤了她,她还没来得及为国家伟大的医学事业做贡献,坚决不能牺牲!
呼延深吸一口气,怒气值攒满,突击枪似的开启狂喷模式。
“是不是有病啊你,惹不起你别惹啊,惹了又跑算怎么回事,你跑就跑了,拉上我算什么,我和你认识吗大哥?你没看到刘敏秀手里的刀吗?拿我挡刀呢是吧,一米八多的大男人好意思吗你……”
呼延长了张桃子似的脸,额头一直到面颊中都是很流畅的圆形,到了下颌处又丝滑地聚成个小尖儿,加之眼睛大鼻尖翘,相当漫画脸风范。
发飙自带线条框,上书一串乱码:%¥#%*&。
意思就是:本条语音不重要。
呼延发现她骂了半天,对方不仅没有愧疚悔改的意思,反倒像是在好整以暇地观察她,人家一拳打棉花上还能舒服一下子呢,这人表情跟滩化了的棉花糖似的,又黏又腻,恶心谁呢?
威严被挫,火气顿时噌地冒到头顶了,“你笑个——”
“对不住。”男人忽然道歉。
呼延没收住。
“——屁啊……”
雨终于小了点,吴措把背包从头顶拿下来,隔着细蒙的雨雾看向呼延,对上了那双晶亮澄澈的眼。
个子不高,脾气不小,不太好惹。
“事出紧急,刚才对不住。”他眉骨稍抬了抬,语气轻淡,又道了遍歉,紧接着往前走了半步,“问你个事儿。”
“不知道。”
“还没问呢。”吴措鼻腔哼笑出一道不轻不重的气,偏偏头瞅着呼延说。
约摸着眼前人也没打算再对她做什么,刚才真就是顺手把她当个撑伞工具捞走了,呼延没好气地回:“不想告诉你,行了吗?”
说完抬脚往六婶家走,本想留个心眼绕一下,又转头想这人反正也不是冲她来的,一会儿如果还跟着……她记得六婶家进门的地方放了把锄头。
吴措:“桃花小院怎么走你知道吗?”
“不——这个我还真知道,不过你去小院干嘛?”呼延说着话停了下来。
吴措收了收自己吊儿郎当那副表情,“面试。”
呼延拿眼上下仔细扫了吴措一番,眉头拧起来,“理疗师?不是吧,我不记得小院新招理疗师啊。还是护工?保洁?打手……”
呼延越猜越离谱。
吴措听了半晌后才打断她,“志愿者。”
呼延眼睛瞪起来,“志愿者!?”
小院多久没来志愿者了来着?
嗯,三年了。
三年前宋殊辞了北城某三甲医院主任医师的工作来桃源村开了这家疗养院,收治一些需要慢性康复疗养或者疾病疗养的人。
胸无大志的不靠谱菜鸡实习医生呼延紧随老母亲步伐来到此地,从此母女俩开启了入不敷出的开院生涯。
除去小院刚开没多久,封筝陪着香香女士一起过来,当了段时间志愿者后来考到理疗师证转成正式工,他们小院已经三年没有人正儿八经过来当志愿者了。
他们这条件是一般,比起许多偏远山区却又不算真偏真贫,公家分配人不会优先给他们,他们也没自己的媒体账号,名声小,自发来的途径就少了。
甚至来这疗养的基本上仔细打听一下都是谁谁的朋友介绍来的,通讯录里一翻都是熟人。
所以呼延就更好奇他的来头和目的了。
学生义工?不像。
呼延自己就先否定了。
他一张脸长得年轻,但仔细看眼睛里透着些非得是人情世故中才能磨炼出来的沉稳和不易琢磨,像是入世很久了的眼睛。
呼延想了想,又问:“干嘛的你?”“职业。”她补充。
仿佛也没觉得呼延这么一个“外人”问东问西奇怪,吴措同样很直白地回答:“记者。”
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而后又抬了抬眉补充,“算是吧。”
呼延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了然的一哂,“记者啊。”
那就不奇怪了。
“记者怎么了?”吴措将背包左手倒腾到右手,看着呼延问。
“没事。”呼延说,她露出十分友好的一笑,葡萄大眼眯起来,眼下凹起两道小窝,“你不是问桃花小院么,前边走100米左拐,第二个巷子再右拐,走到尽头就到了,很明显,一眼就能认出来。”
吴措思考了片刻向她点头,“谢了。”
两人在满是泥坑的小巷里初次告别。
走了两步,他忽然回头,说:“吴措。”
“当然没错!”呼延心底只虚了千分之一秒,心说这哥还挺咬文嚼字。
无~错~
她在心里阴阳怪气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叫吴措,刚不是问我是谁么。”
·
从六婶家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彻底停了,六婶照例给她多添了两勺,闲聊几句后还给她抓了把大白兔奶糖,呼延回家的路上心情大好,嚼着奶糖给陆离发消息。
[我跟你说我今天逗了个傻缺记者嘿。]
[不准说我!你知道我最讨厌记者了。]
[拍摄顺利吗?什么时候回来啊,好想你。]
陆离忙着没给她回,不过呼延也不介意。
当年她认识陆离的时候,他还是个闷头写代码的程序员,是她鼓动着他放弃了前途大好的工作,成为了个常年“流浪”在外的户外摄影师。
原以为离开了996,就能迎来自由美好的新生活,没成想新生活里不仅没时间,还没了信号,她更联系不上陆离了。
呼延一想到这事,就想穿回到几年前她刚鼓动陆离辞职那会儿,敲晕自己的脑袋捂住自己的嘴,说不定现在还能绑架陆离来小院当个网管什么的。
十天了,她已经整整十天没有见到陆离了!
反正最近小院不算忙,不然找个时间去找陆离,给他个惊喜。
呼延光是这么盘算着,想着陆离见到她时惊喜的神情,就自顾乐起来了。
她拎着满瓶的酱油,一路招猫逗狗脚步不停,蹦着跳着往回走。
回到小院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回来了好几个人。
封筝应该也是刚回不久,衣服还没换,踩着高跟鞋,妆容一如既往的精致,正一手提着一个大袋往院子里搬。
她定期会带着她男友八哥去城里采购院里的生活用品,今天恰好是采购日。
呼延放下酱油跑过去帮忙,打眼一瞟就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两瓶草菇酱油。
对啊,今天是采购日,宋殊根本就没给她下达过什么打酱油的任务,是她自己心虚,被顺着一炸就炸出来了……
“要么说知女莫若母呢。”呼延小声自言自语。
“什么?”封筝没听清。
呼延囫囵讲了遍方才的事,咬牙切齿:“狡诈的宋医生。”
封筝弯腰笑起来,“一物降一物,也就宋医生能降得住你。”
“我是这辈子也斗不过我妈这尊如来老佛爷了,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呼延转移话题,“刚刘敏秀那儿碰到个记者。”
听到关键词,封筝条件反射停下动作,抬了抬眉毛,“又干坏事了你?”
“什么叫干坏事呐。”呼延赖赖唧唧“啧”了一声,“我这叫为民除害。”
她简单讲了讲霸王餐的事儿,说到那人问路到小院,眯了眯眼睛,“一身少爷打扮,一看就不是正经来做事的,谁知道他什么目的。”
封筝抬头看着呼延,她穿着一身宽松的T恤,面容干干净净不施粉黛,身上散着很清淡的香气,说到这些五官都动用起来,整个人生动得不得了。
“所以你就把人引坟堆里了?”封筝调侃着笑了声,“叫地里的祖宗为民除害是吧。”
村子里的坟和城里的墓地不一样,基本上算是一片土坟聚体堆,顶多每个土堆前面立个碑,防止清明上错坟。
靠边上有许多年代久远的坟,坟底下的人早已无人惦记,坟头上就长满了草,透着一股诡异荒凉,搭配上时不时出没的野猫蝙蝠之流,对没见过的人来说还挺容易被唬到的。
“我就吓唬吓唬他,让他没事别动小院的心思。”呼延顺手从袋子里挑拣自己写在购物单里的牙刷香蕉卫生棉之流,带着脾气,东西捏得滋嘎乱响。
“捏坏了也得给钱哈。”封筝和她开玩笑,“还有这个你的,红参液。”
呼延眨眨眼:“这是送给香香女士的,算我头上。”
封筝也没和她客气,顺遂收了下来,“那就替香香女士谢谢我们呼延医生。巧了么不是,这个给你买的,桃汁橡皮糖,上次不是说好吃么。”封筝从另一袋子里拿出袋糖,“算我头上。”
“诶呀,爱你。”呼延直接拆开塞嘴里,门牙咬着橡皮糖扯得老长,嘴里含糊着继续嘟囔:“真要除他还脏了祖宗们的在天之灵呢。”
“我说呼延你啊,别遇到记者就暴躁,这记者也分好记者和坏记者,万一误伤了好同志不说,气坏的可是自己的肝。世界如此美妙……”
呼延“呵”了声打断她,“我说‘筝妈’你啊,谁家好记者吃霸王餐呐,你信不信我都能想到他当时怎么说的——”
呼延把嘴里的糖咽下去,直了直身体,掐起嗓子开口:“还要钱?我一篇报道下去,你这小店明天就得关门你信不信?”
封筝被呼延拿腔拿调的模样逗得笑得不行,半晌后才停下来,她把自己的东西扎了个袋,又回头冲呼延摇摇头,“你不说人家穿得还挺体面的么,不像是吃不起一顿饭的吧。”
“你不懂那种人,不是钱不钱的,就是有点小权力攥在手里,飘得跟个热气球似的,恨不得全天下都是他的霸王餐,这些无良记者都这德行。”呼延皱皱鼻子哼了一声。
想起什么,她忽然又翻了遍购物袋,“诶我要的那个护膝没买吗?”
“护膝?”
“陆离最近不是在山上拍么,他膝盖不好,这两天还下雨,我买副护膝给他送过去。”呼延嘟囔着,“我忘了写了?”
封筝整理东西的本事一绝,几大袋东西被她按品类和归属人分到了几个袋子里,谁缺了件什么一目了然。
“不是,没有。”封筝回头和八哥对视一下,然后向呼延抱歉道,“我忘买了,要不我明早再出去一趟?”
呼延耸耸肩,“不着急,我过两天去找他,绕一下道自己就买了——而且封筝你没听过那个词吗?”呼延又把话题扯回来。
“什么词?”封筝看她。
“衣、冠、禽、兽!”呼延一字一顿,“不好好衣冠,怎么大肆禽兽。”
封筝摇头失笑,呼延不是个爱说人闲话的,只是一碰上“记者”这两个字绝对失控,这位同志也算是撞枪口上了。
“你这么逗他,回头人要真来了多尴尬啊。”旁边闷头整理的八哥忽然开口。
八哥原名方岛,呼延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看成了方鸟,差点笑出声来,心说怎么还有人起名叫“鸟”呢。
她称呼方岛“鸟哥”,自己又觉得不好听,开玩笑说要不就叫“八哥”吧。
方岛刚来那会儿头顶是一撮竖着的卷毛,和某品种的八哥很像,莫名契合。
不过方岛人不如其名,和话痨爱唠叨的封筝对比鲜明,他话少得吓人。
一直到吃完第一顿饭,被叫了一整晚上的“八哥”后,“方鸟”才闷次次开口:“我叫方岛。”
不过这个外号还是被呼延叫了起来,就连封筝也跟着改了口,天天八哥八哥的叫他。
时间久了,呼延发现八哥这人还挺“八哥”的,话少但精、不鸣则已,经常一开口就能把人噎死,还有种莫名其妙的“言灵”体质,说啥准啥。
就比如现在。
呼延说着“他来了我照样有办法把他弄走”,一转身的功夫,视线撞一人身上了。
那位刚被她大肆吐槽的“傻缺”此刻正与宋医生并肩从大门走进来,两人方才似乎经历了一个相谈甚欢的话题,笑容还未敛住。
吴措瞧过来,冲她微微颔首,笑容不减,“你好啊,呼延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