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不开心。
陈铃说了有新公司愿意签他,叶答风并未对此有过多评价,两人照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但陈铃知道,师哥不开心。
来到师哥住的地方——说来可能没人信,这其实是陈铃第一次来这地儿。这两年叶答风不大愁钱,换了套位置不错的住宅,大平层。陈铃进门,叶答风从玄关的鞋柜拎出一双拖鞋扔给他换,尺寸竟然刚好合脚,不大也不小。
叶答风让陈铃自便,自己则稍作整理,转身进了厨房。
陈铃先到沙发上干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局促,于是站起来小幅度走动,也算是在参观了。总的来说,师哥是个老派人,这房子的装修摆设和陈铃想象的出入不大,打了一套红木家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老头儿的家。
客厅和饭厅隔开的地方立了个雕花刷红漆的大收藏柜,陈铃走过去瞧,最上一层是他看不懂的瓷器大瓶子,不过应该不是古董,再下来几层摆了些折扇、醒木、印章……还有师父留下的御子板。
视线再往下,画风陡然一变,陈铃看见三排专辑CD被整理好了摆着,都是陈铃他们那个糊团出的碟。至于为什么有整整三排,那是因为里头有大量重复的。
师哥刚刚不是说笑,他是真买了一堆碟在家放着。
陈铃:“……”总算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人在给他们贡献销量了。
再一看,陈铃还发现边上摆了本摊开的相册……里头插的是随专辑附赠的小卡。
相册里凹着各种非主流造型的若干个陈铃和尬在柜子外的真人陈铃大眼瞪小眼。
最后真人陈铃受不了了,拉开柜子门,皱着一整张脸“啪”一声飞速把相册盖上了。
离谱极了,陈铃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太没心没肺了。怎么说呢,这比喻虽然不大合适,但师哥这样好像一个等待游子归来的可怜空巢老父。
许是听到动静,叶答风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问:“你干嘛呢?”
陈铃看了一眼已经合上了的卡册:“……和平行世界的我进行亲切的会晤,并把他们抹杀掉了。”
叶答风很快端出两碗炒饭,放到饭桌上之后一边解围裙一边喊陈铃过来:“用家里存货随便做的,先将就吃吧,别把你饿死。”
本来陈铃还真不饿,刚说想吃东西都是胡说八道,不知怎的就发展到现在待在师哥家这一步了。但闻到炒饭的香气,他的馋虫很快被勾上来。
饭桌不大,陈铃坐到叶答风对面,看到叶答风那碗饭顶上堆了一小堆切成片儿的香菇。
叶答风说陈铃嘴很刁是真的,就比如吃这样一碗平平无奇的炒饭,以前在家陈铃要求多多,又喜欢用香菇吊味道,又觉得菌类口感都很奇怪,坚决不愿意吃,叶答风每次就会在炒完之后把它们一片片挑出来。
这么久了,叶答风竟然还记得。
陈铃拿起勺子挖了一口放进嘴里。别的人在外打拼怀念的都是什么妈妈的味道,他没有妈妈,想的就是这一口。
打小的时候,他们师父是不做饭的,师娘身体也不好,家务活包括做饭就是几个师兄弟轮着来。不过陈铃做得少,可能因为他没什么天赋,用人话说就是做得很难吃,每回轮到他的时候叶答风会赶他去背贯口或是唱太平歌词,自己取而代之。
而且别的师哥没有叶答风这么惯着他,不会让他点菜还帮他挑出不喜欢的。那时候他每周小小的快乐就是盼叶答风做饭这一天。
就像现在的人盼疯狂星期四。要是时光倒流,他应该给每周师哥做饭的那天起名风狂星期四。
好烂的谐音梗,是在台上说完会被观众翻白眼的程度。
这么想完,陈铃狠狠被自己尬住。
“下次来再给你做别的吧,今晚确实有点匆忙。”叶答风说得不动声色,实则悄悄预约了下一次相见。
按照这几年陈铃的习惯来说,他本应该应付一句“看看什么时候咱们都不忙再说”之类的话,但现下陈铃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这种话来,等半天终于吐出一个“好”字来。
“合您胃口吧?”叶答风又问。
陈铃:“您说这话就多余了。”
叶答风又阴阳怪气了两句:“那谁知道呢,人都是会变的。”不过他虽这么说,陈铃还是明显感觉他的情绪昂扬了不少。
但师哥应当还是不开心的,陈铃知道师哥为什么不开心。
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习惯,除了开头那几句,两人沉默着吃这顿夜宵。陈铃干饭干得很快,又进去添了一碗,吃完了说要去洗碗,叶答风把他拦住了。
以为叶答风又是像以前那样嘴上嫌他笨手笨脚,实际上不愿他多干活,谁知道叶答风说:“我们家有洗碗机。”
陈铃:“……”也行,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之后两人干坐了会儿,陈铃一直与自我作斗争,纠结着怎么开口,叶答风也无话,任时间就这么流逝,实在到了夜有点深了,叶答风站起来,拎着车钥匙:“我送你回去。”
“噢。”
走到门口,换回自己的鞋,将要出门的时候,陈铃终于张了嘴:“师哥……”
“嗯?”
陈铃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没什么,叫叫您。”
-
陈铃十五岁那年中考前,一个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晚上,他带了一份合同回来。
是已经白纸黑字签完还按了手印的。陈铃那时候未成年,甚至没到十六岁,没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合同是师娘何秋韵给签的。
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由师父师娘养大,师父去世了,当时师娘是他剩下的唯一的监护人。
他带回来一份专属艺人合约,告知叶答风,他要去做练习生了。
那晚叶答风做完兼职回来,满身疲惫,本来陈铃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过多打扰对方的,但这算件要紧事,得跟对方说。
叶答风起初还保持着心平气和问他:“你喜欢唱歌跳舞?想做明星?”
陈铃很老实地否认:“没有什么感觉。”
叶答风抖了抖手上那几张纸:“那你什么意思?”
“就是……想着我也长大了,不想老是在家吃白饭。”
彼时师父刚去世没多久,师娘又病倒住进医院,为了给师娘治病,本来经营状况也很一般的相声园子也卖了,其他师兄弟和演员都各找出路。叶答风刚大学毕业,平时上班,还做了一份兼职,周末有空还跟人搭伙讲相声赚点外快。
家里的经济情况十分糟糕,而这些重担全压在叶答风一个人肩上。
陈铃有提过自己也可以跟着去讲相声,被叶答风拒绝了,叶答风让他先专心学习。事实上自打陈铃上了初中,家里就没让陈铃继续跟着练功学艺了,说以后真要靠说相声吃饭是很难的,还是得学文化,考个大学,以后才有好的出路。
不过陈铃自个儿喜欢,一边学习一边也没耽误练功,空了也会跟师哥上台说上几场。
后来园子停业卖掉,叶答风就彻底不让陈铃继续说了,耽误学业是一回事,以前在自家小园子讲,可以随心一些,但出去外边接商演,要看人眼色,有时卖了很大力气也分不到几个钱,叶答风觉得没必要让陈铃跟着他到处跑。
见叶答风沉默,陈铃小心翼翼地补充:“这个不像说相声……要是红了能挣很多钱。”
“那要是红不了呢?你什么都不会,马上就能出道?马上就能红?”
“当练习生也有基本工资……而且老板知道我要用钱,有说可以提前预支……”
叶答风发了陈铃记忆中最大的一场火,他把合同摔在桌上:“我有要你出去挣钱吗?我用得着你吗?你知道这合同里挖了多少坑吗?别人给你画饼你就信,有多少傻逼抱着想红的心去签这些野鸡公司,签之前人家跟你说得天花乱坠说你条件好能红,让你以为你马上就要成为世界巨星,结果要资源没资源,好一点的让你当个伴舞,差一点的让你去做些脏活,你就全毁了知不知道啊??解约又他妈解不了,一说要解约就是好几百万解约金,活活耗死你。
“等他妈合约期过了,最该充实自己学点东西的时间也全被浪费了,做明星做不成,出来没有学历没有技术什么也不会工作都找不到,最多当个网红在那求榜一大哥打赏,你但凡跟我商量一下呢???你有没有当我是你哥?
“我妈肯定也不懂这些,你还哄着她给你签了。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特懂事特牛逼,今天告诉我是来跟我邀功?那我还真是谢谢你还愿意通知我一声哈。”
那时候的陈铃的确是什么都不懂,星探找上他,对他一阵游说他就心动了,他觉得对方给的条件很好,有得吃有得住,哪怕没出道也有保底的收入,还给他安排学校。虽然要离家,他从没试过,也觉得不舍,但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像师父他们那一代人跟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在走南闯北讨生活了。
他的出发点很简单,他不想师哥那么辛苦。
他知道如果跟师哥商量,师哥一定不会让他去,师哥宁愿自己累死,也要让他像别的小孩儿一样过个轻轻松松的学生时代,师哥希望他唯一的烦恼只是考试没考好。
所以他才没有说。
可是他也没想到回去以后就是被劈头盖脸这么一顿骂,他也很委屈,口不择言道:“你凭什么管我啊?我自己想做什么关你什么事?我就非得跟别人一样读书考学找工作吗?这是我的人生还是你的人生啊?”
……
合同签都签了,再怎么样也无济于事。那年陈铃头一次自己一个人南下,师哥没有去机场送他。
虽然……但是……反正……不在一个户口本哈。
啵啵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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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