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状是舒悦窈没力气睁开眼去行李箱里翻找自己的睡眠用品, 眼皮很沉、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整个人轻飘飘地,像是附在半空中,失重感十足。
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才摆脱这种浅眠状态, 彻底陷入梦境里。
梦里的画面有被故意做旧的胶片电影质感, 景物都泛着淡黄色, 偶尔有颗粒感。
当十字路口出现个穿红色背带连衣裙的少女时,舒悦窈就知道今天拿到的是什么剧本, 不过视角换成了旁观者。
她甚至不需要再看下去, 就知道这个梦的场景是什么。
因为同样的梦魇困扰过她许多年,也因为这条红色背带裙设计感十足, 胸线高卡,用合适大小的蝴蝶结勾勒出腰线来显腿长, 是定制的,她就只穿过一次,在和闻落行“决裂”的那一天。
初夏的阳光明媚, 舒悦窈持遮阳伞, 慢吞吞地往前晃悠,脚步轻盈, 伞后倾时露出带笑的眉眼。
她其实有点儿紧张,所以比约定的时间要早来了许多。
那一年的舒悦窈尚没有遇到过任何挫折, 顺遂惯了, 长相姣好、性格开朗, 父母们对她宠爱有加, 兄弟朋友待她也是极好极好的。
是实打实的小公主,伸手可拥星辰。
舒悦窈今天约闻落行是想着和他表个白的,不是突发奇想, 更没受什么外在的刺激。
他们今年初三,大家十四、五岁,赶上情窦初开的年纪,“交往”这个词就仅限于挽手在操场上遛弯儿、自习课上传纸条、偷偷换座位讲题、篮球场送水。
单纯又美好,精英班都是关系户,有几对甚至注定了以后要商业联姻,一起读书提前把感情先培养了,老师家长都对有界限的交往放得很宽松。
闻落行长相俊朗、成绩优异,行事轻狂桀骜,每每在主席台上领完奖状又要上去念检讨书,加之家境优越,是万千怀春少女暗恋的好人选,舒悦窈亦不能幸免。
她自记事起,这个大自己两岁的哥哥就出现在生命里,舒悦窈喜欢闻落行,这种喜欢朦胧不清,却异常坚定。
几天前舒悦窈照例在草稿纸上随便写闻落行的名字,被后座的徐扣弦发现,两人关系好,嬉闹着把各自的草稿纸折成纸飞机在教室里乱撒,她抛飞机的运气不咋地,直接戳当事人闻落行脸上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闻落行扫见写满自己名字的纸飞机,就势往课桌上一倚,长腿斜撑地面,懒洋洋地发问,“你喜欢我啊?”
“……”心事忽然被戳破的舒悦窈羞涩噎住,追着徐扣弦跑出教室,没有给闻落行明确的答复。
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选择告白的。
毕竟偏爱这东西,是能明确感觉到的,舒悦窈不信闻落行不喜欢自己。因为给闻落行送水的女孩子很多,但闻落行只收她递过来的水、去打球会给她带冰淇淋和零食、记得她生理期偷偷把冰可乐拿走换成暖宝宝……连灭绝师太的课舒悦窈没带书,都是闻落行把自己书给她,主动出门罚站的。
这些待遇是旁人永远不会有的,就算同样做了多年同学的徐扣弦想要托闻落行帮点儿什么忙,也是直接拽着舒悦窈曲线救国的。
舒悦窈本来没想这么早就表白,因为他们小学和初中都是同班同学,按照精英班的传统直升艺能,他们高中也会在一起读,大学倒是可能会分开,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清华北大反正是斜对门。
剧本里她起码还会和闻落行同学三年,再长大点儿说,底气更足,可现在她必须得告白,因为纸飞机摔人脸上了,做人就是要负责任嘛。
选今天是顾意给她算出来的,顾意这厮沉迷算命事业,对天发誓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宜表白。
舒悦窈不信他说的,特地花了1888软妹币找了个大师重算,结果一致,这钱花得……就当买个心安吧。
那是二零零七年的五一黄金周,五一假期还长达七天。
成群结队的小孩子挤在小卖铺里,垫着脚从冰柜里选冰棍儿;穿汗衫的老爷爷们聚在槐树荫蔽下横车纵马,支炮飞象,象棋下得好不畅快;街边的音像店大敞着门,老式唱片机指针一圈圈的转着碟片,放林俊杰和金莎合唱的《被风吹过的夏天》,“空气中的温暖不会很遥远,冬天也仿佛不再留恋,绿色的思念,挥手对我说一声四季不变……”
舒悦窈裙子口袋里揣着折好的心形情书,暗下决心如果没找到机会开口,就直接递情书,被拒绝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以后时间还有很多。
她越想越觉得稳当,一蹦三跳的雀跃拐过街角的路口,透过咖啡店的落地玻璃向闻落行敬礼。
闻落行短袖长裤满身黑,松散的瘫坐在椅子上,侧头对她做口型,“进来。”
冰球把切成薄片的柠檬压在最杯底,舒悦窈用搅拌棒翻上来,鼓足勇气后单刀直入的开口,结果还是过于紧张,说完“我喜欢”非常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儿。
“你先等我下,我马上回来!”她拍着胸口匆匆起身跑向卫生间,不肯让闻落行多等,至多就平复了两分钟,再出来时,座位已空,他走了。
舒悦窈愣在原处,自嘲的笑了自己半天,才拨通了闻落行的联系方式。
她在打这通电话之前给闻落行找好了绝佳的借口,自己才十四岁,早恋影响学习,我们等以后再说。
冰冷的女声重复着,“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舒悦窈不记得自己那天打过多少给闻落行,开始是通话中,后来是关机。
她无法去向父母寻求任何帮助,舒悦窈不认为自己是人-民币,必须得到喜欢。
不喜欢自己不是错误,表白失败的苦果只能独自扛下来。
那是舒悦窈第一次觉得假期过于漫长,期待上学的日子到来。但闻落行没有再来上课了,他早早通过物理竞赛保送了高中,不必参与中考复习,成天来学校就三件事,混日子打球、给她讲题和自学高中理科。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闻落行突然不理自己,彻底消失,连带着他比自己小五岁、原本极为亲近的亲妹妹闻越蕴小朋友都不再回复消息,打手机永远关机。
舒悦窈又开始提心吊胆的怕他们是出了事,侧面打探过许多次,结果闻落行人根本没事,前天在和容磊踢球,昨天在游泳馆仰泳。
贸然上门找人这事,家教不许她做,加之他们这两年不住同个小区了,舒悦窈连进他家小区的门卡都没有,难道蹲大门口吗?
话是这样讲,某日舒悦窈反应过来时,却已经在闻落行家小区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顺风局里待久了,陡然遇上逆风局,根本承受不来,告白失败,顺带一口气被两个好朋友拉黑,抑郁情绪像是野草一样疯长。
舒悦窈的初三的最后几个月过得极为压抑,她乖习惯了,发泄的方法是暴饮暴食。不断的往嘴里塞高油高热的东西,咀嚼消磨时间,撑到胃胀后只顾着胃部的难过,想不起多余事,以此来慰藉心头的空缺。
初中那些内容翻来覆去的被老师填鸭过许多次,舒悦窈成绩好,稳上一中,她上课摸鱼填词,写些苦涩的爱而不得,这一年的5sing与古风圈都才有起势的苗头,她写歌词、被网络唱见唱出后激起了小幅度的水花。
回家就吃饭,偶尔和徐扣弦约会也是去探店,运动量急剧下降。
舒远夫妻俩对她很关心,试探性的问询过,“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舒悦窈举着脆皮手|枪腿,笑盈盈地摇头答,“最近学业压力很大,就是单纯很想吃这些啊。”
多数中国家长都有这种认知:能吃就是需要,孩子长身体,突然能吃就是要长个了!
……没人拦着舒悦窈吃下去,纤细的四肢开始变肉,人吹气球似的鼓起来,腰腹和大腿内侧出现了淡红色的条索状条纹。她对着镜子被自己吓哭,去到医院才知道是由于发胖过快,肌肉骨骼增长速度超过了皮肤的延长的速度,真皮的弹力纤维被拉断形成的,且不会消失。[1]
没有不爱漂亮的女孩子,青春期的少女更敏感,舒悦窈为这些纹路困扰,开始反思自己近日的作为。她不再放纵自己饮食,填充时间的方式换成了提前由家教教高中课程。
健康减肥瘦得特别慢,她在瘦下来之前撞见了闻落行。
“有个小胖子在喊你哎。”
“不认识。”
声音熟悉又陌生,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舒悦窈忽然惊醒,喘着粗气盯纯白的天花板。
腰部的酸和空气里当散未散的旖.旎都在提示着她昨天发生过什么,现在又躺在谁的床上。
舒悦窈撑着手臂坐起来,枕边空空如也,偌大的床上就只有一个枕头,闻落行没有睡在这里过,心跟着再度往崖底坠下去。
窗外雨声依旧,分不清白昼。
被闻落行亲手剥掉的羊绒连衣裙叠好放在床头柜上,手机压在最上,她抓过来看了眼时间,九点十七。
时间下面明晃晃地是条转账消息。
闻落行10月30日06时23分向您尾号1105的储蓄卡转账存入人|民币50000000.00元,活期余额98353207.16元[中国银行]。
五千万人|民币,倒是给的不算少,起码的尊重和排面是给到了的,但这并不妨碍舒悦窈骂他。
提裤子就走说的就是闻落行这种狗比人渣,连特么的价格都不等人醒了谈谈的吗?
差他这五千万了吗?以后总是要还给他的啊。
“他喵的。”舒悦窈低头,轻声骂道。
低沉嘶哑的声线响起,“大清早就骂人?”
她抬眸和闻落行对视,平静反问,“那你的意思是,我是应该一直陪着你吗?可我还在读书呢。”
“你目前已经没有课了。”闻落行咬着烟,把风衣脱下,兜头罩在舒悦窈肩上,无情拆穿,“无聊的话可以来公司陪我上班。”
舒悦窈眉目宁定,默然等着下文。
吞吐带出烟雾,闻落行斜靠着墙壁站,认真讲,“我记得之前某次大家喝酒,讨论今后的去向,徐二和林故若她们都说出国继续读下去,而你讲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书也不想继续读下去了。”
他说的这场局舒悦窈印象深刻,那是顾意酒吧开业当天,来得都是圈子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大家岁数相差不多,因为竞赛、学医、或者英国读这种原因,本科毕业时间有差。
像他们这种家境的人,出路无非五条:继续读书、接手家业、持资创业、业界精英、快乐咸鱼。
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是出国读完硕士再说,闻落行是个例外,他大三即开始接手家业。
舒悦窈则是另个极端,那天她喝得有点儿过,开始是搂着林故若的脖子,容磊坚定表示若若只能他来搂,导致舒悦窈去搂徐二。
她挂在好友身上,眼神飘忽,高声说,“几年汉语言文学读下来,我已经清楚认识到自己是个学术垃圾,我要当咸鱼,谁也拦不住!”
于是朋友们纷纷表示无辜,“我们谁也没想拦你啊。”
反正家里钱挥霍到下辈子都花不完,咸鱼就咸鱼呗,能怎么样?
谁规定咸鱼一定要翻身?谁规定了做人必须要努力?
舒悦窈此前为闻落行记得自己说过的句话、发过的朋友圈内容而感到有多开心,现在就感觉有多绝望。
因为那天她的确喝多了,讲得是醉话。
舒悦窈诚然没想过毕业后再拿学历,但还是准备工作的,家境优越决定了她有权利决定去接受什么样的歌词邀约,她的爱好和工作并不冲突。
“倒是难为你记得。”舒悦窈温吞回,“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是想工作的。”
闻落行挑眉,忽略掉她后半句,“我记忆力向来好,毕业以后会帮你在闻逸挂职,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
他顿顿,细化形容词,“咸鱼。”
“……请问。”舒悦窈无奈,“你是听力有什么问题吗?我说的是我毕业后还是想工作的。”
闻落行轻笑,散漫答,“没有,你不用担心,我永远养得起你,你安心当咸鱼就行。”
世界上最可怕的错,好心会错意。
必须说清楚,舒悦窈舔唇,迎面朝他抵上去,闻落行持烟的手别开,由着女孩子撞进自己的怀抱。
舒悦窈主动搂住闻落行的腰,仰头亲了下他的唇角,黑眸水润,甜声讲道理,“那天是我喝多了,人是会变的,我目前毕业想工作。”
闻落行单手搂人,垂眼吻在她眼睑,“明白了,明早再帮你多签一本支票。”
简直鸡同鸭讲,舒悦窈努力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闻落行漫不经心的反问,“你不是吗?”
舒悦窈歪头躲开他眼看要印下来的吻,咬牙切齿怼,“你以为的就真的是你以为的吗?”
“不是吗?”闻落行眸底晦暗,映着舒悦窈清晰的身影,字斟句酌道,“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这人偷换概念简直宇宙无敌。
“行。”舒悦窈认输,她右挪,灵巧地从闻落行的怀里脱出,“那你以为的是对的,我就是喜欢你,你以后可以反复和我确认这事了。”
说扔下闻落行提步回客厅,舒悦窈气急败坏地从桌上抄起白天在Serene旁边精品店淘来的烟粉色磨砂打火机。
环顾茶几,竟然连盒烟都没摆。
舒悦窈倒着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冲着玄关喊,“闻落行,过来给我送根烟,谢谢。”
努力两分钟以后,舒悦窈扁嘴,委屈巴巴的看向闻落行,并不讲话。
闻落行嗤笑,轻按了下她的脑袋,把烟取过来,自己咬着点好,再反转,弯腰递到她唇边,烟粉色打火机自然而然的顺进自己口袋。
舒悦窈皱着眉吸了口,才摊手讲,“把打火机还我,我精挑细选的,不要给你。”
“需要时候可以再问我要。”闻落行又把打火机勾出来,握在手里把玩,肯定道,“你眼光不错,是好看。”
舒悦窈不得章法地胡乱吐着雾,“那你不在时候怎么办?”
闻落行声线骤沉,冷冷问,“你连烟都点不着,还准备和除我以外的人在一起抽烟了?”
舒悦窈把烟从唇边拿走,递给闻落行,“帮我掐了,谢谢。”
她转身,背对闻落行,抱膝悻悻嘟哝,“我生气了,这个小时都不要理你了。”
“还有两分十三秒过这个小时。”闻落行懒声提醒,“现在是两分零六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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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悦窈先在手帐里给闻落行加了1分,理由是:记得我讲的话,发的朋友圈,他有关注我。
然后又扣掉了0.01分,因为闻落行是个狗东西,话说不通,还拿走了打火机。
做好自己睡的准备,舒悦窈在主卧卫生间洗漱完毕,就抱海豹玩偶上床玩手机了。
床上仍只有一个枕头,昨天舒悦窈是枕着闻落行手臂睡得,她漫无目的地划着朋友圈,觉得这现状,似乎也怪不到闻落行什么,金丝雀好像就该听话。
陪他去公司,也并不影响自己写东西,有个手机就好。
所以要去哄哄闻落行吗?舒悦窈思量着。
白天阿姨晒过被,都是阳光的味道,舒悦窈属于极端减肥后肠胃不好,手脚冰凉的群体,很难在没供暖的时节离开温暖的被子,她决定先不去哄了。
“吱呀。”卧室的门被推开,闻落行穿家居服抱着只枕头进屋。
舒悦窈立刻拉起被子蒙头装睡,动作浮夸,毫无演技。
闻落行抿唇站在床边看了会儿,把枕头并着她枕得放好,掀被上床,“不是说一个人睡害怕?”
“……”舒悦窈怔住,没动,被外的光线彻底消失,灯被关掉。
下一瞬她头顶的被子被掀开,人被拥入温暖的怀抱里,头恰抵着颈窝。
舒悦窈贴着精致的锁骨亲了下,闻落行揉她的后颈制止她的动作,嘶哑道,“晚安。”
“所以你是喜欢我的吧?”舒悦窈等到身旁人不再有动作,呼吸均匀后,轻声问道。
她没指望得到回答,却意外地听到了声,“嗯,睡吧,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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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闻落行离开得依然很早,舒悦窈有听话的起来收拾好就去公司找他,来或者不来其实没什么区别,因为整个下午闻落行都在开会。
闻落行的助理齐明白长着张娃娃脸,但做事意外的靠谱,他直接给舒悦窈搬了一个四层零食车进办公室。
虽然搬了和没搬没什么大差别,舒悦窈年少极端的胖过又瘦过,没留下什么厌食的生理反应,但对零食类依然不太碰。
办公室的会客沙发奢华板正,并不舒适,舒悦窈坐着等到落地窗的阳光一点点退出去,各类社交软件的内容全刷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