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束白看着昏迷在病床上的余静岚被推进急救室,脑海里一片空茫,好像忽然被扔进了无边无际的雪原,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刺眼的白。
他机械性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原地打转,更不知道是不是下一秒就会一脚踩空被埋进雪里。
医院开着暖气,路过的医生和护士都只穿着单薄的白大褂。
余束白身上还是那件旧棉衣,可他却忽然觉得很冷,阴冷的黑雾包裹着他,不断侵蚀着他的皮肤,进入每一寸血肉和骨骼,冷入骨髓。
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阵“咯咯”声。
不知道过去多久,余静岚终于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看到医生拉下手术用的外科口罩走到他面前,嘴唇张合,似乎是在跟他解释余静岚目前的情况。
那些声音进入他的耳朵,却无法到达大脑。
直到医生看出他的异常,拍着他的肩膀问他有没有事,他才从那片雪原中挣扎出来。
“抱歉,我刚刚没听清,麻烦您再说一遍。”
医生的语气和缓了很多:“目前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需要再做几个详细的检查,一会儿会给你开单子。你要有心理准备,病人后面很有可能需要动手术,冠心病不是小问题,你妈妈的情况看起来很严重。急性心肌梗死非常危险,这次还好发现得及时,而且人就在医院,不然的话结果就不好说了。以后不要让病人情绪激动,注意饮食和保暖。”
余束白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片刻才问:“手术……要多少钱?”
医生看着他稚气尚存的脸,有些于心不忍地说:“这个要看检查结果,支架大概要几万块,如果情况比较复杂需要做心脏搭桥,一般来说应该是十万左右,但你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费用可能会再翻一倍,不过也说不准,要是手术顺利,术后恢复也没问题,那就用不了这么多。”
余束白跟他道了谢,又陪着余静岚去把那几项心脏方面的检查都做了。
医生看完检查结果,明确地跟他说余静岚的情况很不乐观,只能做心脏搭桥,而且需要尽早安排手术。
这些话是避着余静岚说的,以防刺激到她的情绪。
余束白回病房的时候,努力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才推门进去,不想被余静岚发现端倪。
余静岚一看到他便问:“检查结果怎么样?是不是没事?”
余束白在病床边半蹲下去,握住她的手,冲她笑了笑:“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医生说最好还是动个小手术,不贵,一两万就够了,医保报销完用不了多少钱。”
可是余静岚知道家里的情况,她这次阑尾炎手术已经花了好几千,余束白哪还拿得出钱。
她摸了摸余束白的脸,声音很轻:“不做了吧,开点药吃就行了,我没事的。”
余束白不敢再刺激她,耐着性子劝:“妈,听话,手术费我会想办法,你别担心,身体要紧。”
余静岚还是不同意:“既然不是什么大问题,那就没必要急着动手术。再说你马上要高考了,不能老是陪我在医院耗着,等你考完试再看吧。”
余束白斟酌着说:“早发现早治疗,医生说这个病拖得越久治疗的费用就越高,风险也越大。离高考还有几个月呢,刚好现在是寒假,不耽误我上课。您现在不肯做,万一,万一我快要高考的时候情况恶化了不做不行,那不是更麻烦吗?”
余静岚终于被他说服了,害怕真的会影响到他高考,叹着气说:“好了,妈妈听你的还不行吗?”
余束白暗暗松了口气,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才回家做饭。
他一路上都在想怎么筹到足够的手术费,几乎是凭着身体记忆把自行车骑进城中村那条狭窄的巷子里,左拐右拐很多次,才回到那间破旧的出租屋。
因为余静岚的腿不方便,当初租房子的时候他特意选的一楼。
这栋自建房只有两层,因为楼间距太窄,一楼几乎见不到太阳,但是有一个很小的院子,还有一口水井,可以省下自来水费。
他把车停在院子里,正要打水洗菜做饭,房东太太从二楼下来说:“小余回来啦?你妈妈怎么样了?年前能出院吗?”
余束白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跟她打招呼:“王奶奶,我妈……还要再做一个手术。”
老太太中气十足地哎哟一声,“又怎么了这是?不是刚动完手术吗?”
余束白把菜泡进水盆里,手上的冻伤沾了水又是一阵刺痛,但他好像完全没感觉到一样,平静地说:“冠心病,刚查出来的,医生说得尽快动手术。”
老太太叹了口气,慢慢凑到他跟前,声音忽然小了很多:“你们娘俩也是命苦,按理说我不该现在跟你提这个,不过其他租户早都已经把明年的房租交完了……这样吧,等过完年,你先交两个月的,房租我也不给你们涨了,还是一个月四百。不过这事儿可不能往外说,其他人早就涨到五百了,二楼那都是六百。”
余束白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过完年我会记得交的。”
老太太又跟他拉了会儿家常才离开。
余束白端着洗好的菜回屋,拿手机看了眼时间。
还不算晚,他翻开通讯录,硬着头皮给为数不多的还在联系的几个亲戚挨个打一圈电话,听了一堆或直白或委婉的抱怨,但是不管他怎么恳求,也没人愿意再借钱给他了。
当初周建安欠下的那些赌债,已经耗干了这些亲戚和他们家之间最后的一点情分。
余静岚的表姐在电话那头直叹气:“小白啊,不是二姨心狠,关键我们家最近也是急着用钱,一大家子等着要吃饭,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入冬开始老的病小的也病,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之前借给你们家的钱可以等你工作了再还,但现在二姨是真拿不出来钱了,不然你再问问你表姑?”
尽管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可余束白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他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声音有些干涩:“谢谢二姨。”
挂了电话,他把通讯录又从头到尾重新翻了一遍,最后还是给徐涛打了过去。
徐涛自己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每个月还要还房贷,能拿出来的钱不多。
他给余束白转了半个月工资,又打电话过来问:“手术费一共多少?要是还差很多,老师再帮你想想办法。”
余束白除了道谢,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了。
外面的天色迅速黑了下来,他没开灯,屋子里只剩下老人机窄小的屏幕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过了一会儿,连那道光也消失不见了。
他被黑暗包围着,吞噬着,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手机铃声忽然又响了起来,是宋宇航打过来的。
宋宇航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阿姨又要动手术吗?严不严重?你怎么没跟我说?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余束白感觉嗓子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发出来的声音也像生锈的机器一样:“在家。”
宋宇航连忙道:“等我一会儿,我现在过去,我攒的私房钱还有两千多,你先拿去用。”
余束白再一次道谢,挂了电话去把灯打开,继续做饭。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面对那些糟糕的情绪,只能尽力把它们往下压。
宋宇航是从徐涛那里知道余束白在为手术费发愁的,他能听出来余束白的声音不太对,感觉这次的手术应该让余束白很为难。
不然余束白是不会轻易跟徐老师开口的。
他不知道余束白还差多少钱,问也没问出来,应该是差很多很多。
想到自己上个月刚买了一个很贵的手办,他后悔得不行,也不知道现在挂网上能不能卖出去。
宋宇航把微信里的钱全都转进卡里,连企鹅钱包里的几十块也没漏掉,然后一起转给余束白,又着急忙慌地翻了一遍自己的房间,把现金全都塞进书包,拿上外套便准备出门,结果刚走到玄关就被他妈叫住了。
李明芳端着刚炒好的菜出来,纳闷地问:“这么晚了你这着急忙慌地是要去哪?还吃不吃饭了?”
宋宇航边换鞋边说:“我同学找我有急事,饭我一会儿回来再吃。”
李明芳突然起了疑心:“哪个同学大晚上突然找你?能有什么急事?你给我说清楚!”
宋宇航低着头撒谎:“我们班的同学,出了点意外,我得去看看。”
“出了意外不给家里打电话,却叫你过去?”
李明芳的疑心越来越重,走过去拦住他问:“你说实话,是不是那个余束白找你?”
宋宇航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李明芳足够了解自己的儿子,瞬间坐实了刚刚的猜测,怒火中烧地教训他:“跟你说了多少遍,离那个余束白远一点!他是什么人还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连自己亲爸都能下死手的人,你怎么敢跟他扯上关系?”
“不是的!”宋宇航第一次忍不住反驳她,“那是谣言,他根本没有做过!他要是真的杀了人,警察怎么会放过他?”
李明芳压着火给儿子分析:“无风不起浪,他要是真的没做过,为什么整条街上的人都那么说?又不是所有犯了罪的人都会被抓起来,证据不足警察怎么抓。再说他那时候才十三,说不定警察手里有证据,但是年龄不够才放了他,总之你不能跟他混在一起。”
宋宇航平时不敢跟他妈提这个,可是既然现在都已经说开了,他干脆不再藏着掖着,固执地反问:“有谁亲眼看见了吗?多得是人云亦云的人,谁亲眼看见他对他爸下手了?”
李明芳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突然反常起来的儿子,“宋宇航你跟我说实话,你不会是喜欢那个余束白吧?”
这个问题像一道惊雷在宋宇航脑海里炸开,炸得他一时之间连反驳都忘了。
李明芳勃然大怒:“你!你今天哪都不许去!以后也都不许去见余束白!难怪都说他是同性恋,我看你就是鬼迷心窍着了他的道!马上高考了不想着好好学习,居然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宋宇航你是纯心要气死我对不对!”
宋宇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可是他现在必须要去见一见余束白。
李明芳看到他一声不吭地要去开门,死死拉住他说:“不许去!你今天要敢出这个门,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宋宇航不甘心地挣扎:“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真的有急事……”
“闭嘴!你是要逼死我才甘心吗?”李明芳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宋宇航看着面前的门,明明伸手就能打开,可他却怎么都出不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余束白做好饭之后又等了一会儿,没见宋宇航过来,便打电话想问他到哪了,结果那边是占线,过了一会再打,还是占线。
他觉得有点奇怪,把饭菜装进保温桶之后又打了一次,依旧是占线,他怕余静岚在医院等得着急,便发短信告诉宋宇航他先去医院了。
结果直到他照顾着余静岚吃完饭,手机也没任何新消息进来。
他忽然意识到,宋宇航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宋宇航是背着家长跟他联系的,或许是因为今天给他转了钱才被家里发现。
余束白把碗筷洗完,下楼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手机。
还是没有消息。
他拿着银行卡去附近的ATM把那笔钱转了回去,这样宋宇航家里应该不至于太生气。
至于手术费,本来也不是宋宇航的私房钱能填上的。
他压下多余的念头,照旧去酒吧打工。
第二天徐涛又给他转了几千块钱,说是找学校老师凑的,让他先拿去用。
可还是远远不够。
又一天过去,医生把他叫过去问手术费准备得怎么样了,说余静岚现在的状态如果不尽快动手术,任何一个诱因都可能导致急性心肌梗死,很危险。
余束白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明天去缴费。”
医生放心了,“那就好,不然越拖越危险。”
回病房的时候,余静岚捧着一块小蛋糕冲他招手:“宝贝,生日快乐!”
是她拜托病友家属帮忙买的,想给儿子一个小小的惊喜。
余束白笑了笑,插上18岁的蜡烛,从旁边病床的大叔那儿借了火,闭上眼许愿。
手术顺利,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