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来信 第8章 第四封信：金丝雀与空壳（下）

帷幕落下，红色厚重的布隔绝了金丝雀与空壳。满堂掌声雷动，经久不衰。

等几乎所有的观众都离席后，莫芙才推着轮椅离去。

她的速度很慢，一点一点地路过走廊，路过大厅，最终迷失在花园里。

夜晚散场的剧院并不适合久待，莫芙刚要离开，却在花园中看到了穿着白纱裙的金丝雀。

金丝雀。

莫芙听到那些富商对她这样称呼。

她伸出莹莹玉手，足尖踮起，在月光下起舞，轻盈动人，如同误入人间的仙子，眉眼传愁，金色发丝披散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晃动，每一缕发丝都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观众早已散去，只有莫芙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在月光下起舞的金丝雀。

莫芙的视力很好，这双眼曾偷窃了无数重要资料，瞄准过许多政客。

失去了喧哗的声音和簇拥在她周围的配角，此刻的金丝雀显得孤独又骄傲。她那么灵动，轻盈的舞姿像是一只白天鹅翩翩起舞，可她的眉间却蕴含了万般哀愁。

精致的美人配上完美的舞步，做出几个华丽的旋转后，她做出了谢幕的动作。

“你喜欢吗？”

金丝雀开口，是悦耳动听的声音。

她很早就注意到这位来客，对方在观众席里显得十分特别，旁人都在赞赏，只有她像一副了无生气的空壳。明明平静如水，却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双眼睛却突然流露出愤怒、嫉妒，最后转成无法言说的悲伤。

莫芙攥紧了裙子，被长裙掩盖的是一片空荡荡——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双腿。是在嘲讽还是炫耀？莫芙分辨不出。

“我不喜欢。”

她努力压制住翻涌的情绪，推着轮椅离开了剧院。

金丝雀再一次看到观众席上的莫芙的时候，她藏匿在最偏僻的角落，毫无表情，看向舞台的眼神失去了焦点。

“我是光明的指引，给予你初生的希望——”

旋转雀跃，金丝雀唱出那句歌词。

莫芙的双眸一点一点地燃起火光。

后来的半年，莫芙几乎每日都会来到剧院听她的歌剧，莫芙总是坐在那个只能看到金丝雀的角落，静静地看着她尽情表演，就像自己的灵魂也在与她同舞。身着华丽舞裙的金丝雀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莫芙从来都看不真切，美好但似乎并不存在。

可她近乎沉沦，依靠着这份虚幻存活。

莫芙听说过，她的名字是吉安娜，但富人们更喜欢叫她金丝雀，他们圈养她，又蔑视她。如同曾经的自己，被背叛，被抛弃。

演出落幕，观众散去。

吉安娜被簇拥着下场，却在莫芙身边停下脚步:“这位女士不方便，我来送她回去，请各位先走吧。”

众人皆感叹她的好心肠，纷纷赞美她的美貌与善良。

“谢谢。”莫芙轻声道。

吉安娜推着她来到花园，月光倾泻在满园的蔷薇花上。

“这场演出，你喜欢吗？”

她站在月光下，面容被模糊，纤瘦的身姿看起来有种随时都会破碎的脆弱美。

“你是很出色的表演家。”莫芙只如此说。她素来不喜欢看歌剧，但她无法否认，吉安娜的歌喉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吉安娜摘下一朵盛放的蔷薇花，别在她的发间，漂亮的双眸直直地看入她的心底。

“我叫，莫芙。”

“谢谢你的赞赏，亲爱的莫芙小姐。”吉安娜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恕我冒昧，可以问问您的腿……”

莫芙似乎被触碰到了内心深处的回忆，瞳孔猛然一缩，片刻后她轻轻合上眼，深呼吸几次后才缓慢开口道:“是战争夺走了它……”

她曾经是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女间谍之一，潜伏在敌国高层，进行了多年的情报侦察活动。

被叛徒出卖后，她用尽一切办法把所有情报传回国家，但国家放弃了她，杀死她比营救更容易，毕竟死人永远不会开口说话。

她挺过了严刑拷打和自己人的暗杀，却在战争中受到波及，失去了双腿。

后来她回到祖国，被嘉赏为英雄，可这份勋章在她眼中是那么讽刺，那么令人厌恶。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不会被苦难打到。”吉安娜轻轻地抚摸过她的发丝。

“我们还有太阳。”

我的太阳吗……

整整一年，无论春夏秋冬或是刮风下雨，莫芙都会准时来观看吉安娜的演出。每当吉安娜开口询问莫芙时，她说，我是因为太阳才感到幸福和希望的。

记忆再次翻转，周围的空气出现了数道波纹，娇娇的身体像是虚无般穿过莫芙的轮椅，白光一晃而过，她已身处舞台前，耳边最先传来了吉安娜的声音。

“莫芙小姐，这是我第一次撰写的音乐剧，以你为原型。”

她邀请莫芙从阴暗的角落来到被舞台灯光照耀到的第一排就坐。此时的娇娇和莫芙一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吉安娜竟然为她编排了一出音乐剧。而她则是换上了服装，精致白皙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灰黑色的脏污。

她是不了解的，战场上还有无数的鲜血和残肢，而莫芙也从未将这些令人胆战心惊的画面说给她听。

本在笼中精心饲养的雀儿，原可以不用触碰到外界的危险。可她又带着一些固执，执意要用这出音乐剧告诉众人，曾经有人为这个国家付出一切，却被当成棋子舍弃。

灯光打在吉安娜的身上，她的表情坚毅而勇敢，和以前的莫芙如出一辙。

莫芙开始流下眼泪，没有人知道她看见杀手脖颈上的标记时，有多么震惊和愤怒。

那是自己国家的旗帜。

所幸那人失手了，很快就被埋伏在周围的敌人抓住，莫芙才得以存活。

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所深爱信任的国家，完完全全放弃了她。

明明舞台上的是吉安娜，但她却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她热泪盈眶地想，失去双腿的日子还不算太糟糕。

演至剧终，吉安娜所饰演的女主推着轮椅来到一间花园，她深深地看向莫芙，不发一言。

帷幕落下，没有响起任何掌声。

在场的不少都是政客和有头脑的富人，他们当然看得出这场舞台背后的讽刺意味。他们惊诧着她竟敢编排出这样的音乐剧，纷纷面面相觑。

突然，空旷的剧院响起了一个人的掌声。

在寂静一片中，坐在第一排的莫芙用力鼓起掌，响声回荡着，显得格外刺耳。

散场过后，吉安娜将一捧鲜花放入莫芙怀中，对她笑道:“有你一个人的掌声，还不算太糟。”

“演得很好，但你不应该这么做的。”莫芙说道，言外之意，是害怕吉安娜惹祸上身。

“非常感谢，莫芙小姐，你是比我更出色的人。”像是故意没听懂般，她只回应了前半句。吉安娜在她身后推动着她的轮椅，将她送回住处。

……

所有记忆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娇娇的眼前闪过无数记忆碎片，拼凑后破碎，破碎后再次重新拼凑。

有莫芙在敌国受尽酷刑的画面，有吉安娜被众人赞美的画面……但这中间却出现了一个面容尽毁的少女，她正从一场熊熊烈火中逃出，她的衣物已被燃烧殆尽，身上也有大面积的烧伤，血肉模糊，看起来像是只怪物。

这个程度的烧伤，让娇娇想起了这次的委托人——萝拉。

虽然萝拉是这次的委托人，但目前的记忆主角却是吉安娜和莫芙。

娇娇努力回想着见过的一切。

“我的朋友，莫芙。”

但从记忆来看，莫芙的朋友明显只有吉安娜一人。

难道萝拉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解释得通了。但吉安娜为什么会遭遇火灾？意外事故，还是人为导致？她试着去窥探后续的记忆，只一瞬间，剧烈的疼痛让她咬紧下唇。

头好痛，萝拉小姐又怎么会出现……

娇娇抬起手想要抓住这些碎片，却被无形的抗力推开。她隐约记得，早川曾说，窥探别人的记忆是有风险的，容易陷入“记忆漩涡”里永远无法清醒。她来不及想这些，头越来越痛，脑子里好像突然装满了其他东西，身体也越来越冰冷，几乎能结出一层霜。

就在娇娇即将迷失在记忆海时，一颗光球缓慢地将她包裹起来，温暖的感觉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明白，是神的庇护。

寒冷逐渐褪去，周围春暖花开，犹如天国。

娇娇从危险的记忆漩涡中脱离后，没有通过时空隧道，而是直接被传送到莫芙的住处。

当然，是莫芙还活着的时期。

她带着满腹疑惑叩响了木门，却无人回应。

不厌其烦地重复几次后，娇娇来到侧边的玻璃窗前，透过窗户看见一名身穿灰色衣裙的小姐倒在地板上，而她身下洇出一大片血迹。

难道？是莫芙小姐！

心跳突然急速起来，娇娇来不及去想萝拉的问题，手心凝聚起金色光芒，瞬间破开窗户，跳入屋子里查看她的情况。

屋内还在播放着吉安娜的唱片，鲜红色的血液在米色地毯上显得格外刺眼，娇娇俯下身子观察，莫芙的脖颈处大动脉被深深割了一刀导致大出血，而刀具落在她的手边。莫芙的手背和袖子都有大量血迹，手掌却是干净的，也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想来应该是自刎。

她来晚了一步。

娇娇头次碰到收件人自刎的情况，一时间手足无措，慌乱的心跳声似乎要震破她的耳膜。

为什么莫芙要自杀？大人曾说的变故会是这个吗？她想不明白。

一定是后续的记忆让莫芙有了自杀的理由，但娇娇当时观看中出现了记忆漩涡，让她不得不脱离那段记忆。

抱着满腹的疑惑，娇娇重新开启了时空隧道，来到了莫芙自刎的前一天。

天空是灰暗的，似乎不久后会下一场大雨，双眼失神的莫芙孤单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飞翔的鸟儿，攥紧的拳头将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心，连突然出现在窗前的橙发少女都没有注意到。

轮椅，灰色衣裙，像一具了无生气的人偶。

呼，还好没有自刎。

娇娇轻轻地拍了拍窗户，也没能唤回对方的神智。无奈之下，她只能加重了力道和声音。

“莫芙小姐，有您的信件。”

“我……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被呼唤的莫芙这才缓过神来，失去焦点的眸子对着娇娇，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萝拉……吉安娜小姐给您的信件。”娇娇鼓起勇气，试探性地报出寄信人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莫芙却没有丝毫惊喜，而是将脸贴近了玻璃窗，干涩的嗓子缓缓说出一句话:

“你、骗、我。”

“吉安娜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果然，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不是的，她——”娇娇刚想开口解释。

“她死了！她死了！亲爱的橙发小姐，你知道吗，吉安娜，那群肮脏的畜生把她的尸体挂在街上示众！”莫芙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语气激动，“我想为她做些什么，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连站立都无法做到！”

莫芙近乎歇斯底里地紧挨着窗户，向娇娇说出她所见到的残酷场面。她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狰狞的表情让娇娇捏紧裙摆，咬住下唇，澄澈的蓝紫色眼瞳映着此刻她脸上的绝望和愤怒。

莫芙终于意识到自己对着年纪尚小的孩子失态，深呼吸几次以后极力控制住了情绪:“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

娇娇刚想开口告诉莫芙真相，但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虚无缥缈的声音:“汝要想清楚，告诉她会造成什么后果。”

无数的话语瞬间如鲠在喉，连挎包里的信件都变得像一颗烫手山芋。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她的心里清楚，如果告知莫芙，吉安娜并没有死，大概率会改变莫芙死亡的结局。但莫芙的死亡是很重要的时间节点，不能被改变，强行改变会造成某一时空崩塌，时空里的人都会消失。

告诉莫芙，时空会崩塌，隐瞒真相，任务会失败，同时自己的内心也会一直备受煎熬。

挣扎许久，直到莫芙逐渐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娇娇才将挎包里的信件郑重地放在窗台上，金色的光芒包裹住信封，慢慢地穿过玻璃来到莫芙手中。

信封开启前，娇娇深吸一口气，尽量维持住自己的平静，她没看过信件的内容，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莫芙的回应。出乎意料的是，莫芙并没有高兴或悲伤，只是稍微流露出过一些惊讶，然后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信纸背面写上鲜红的一句话，请娇娇交给吉安娜。

娇娇接过信纸，发现吉安娜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莫芙的唯一一句话。

娇娇再次见到吉安娜时，她独自一人站在剧院的舞台上起舞。

只有她一个人的表演，嘶哑的歌声很轻，和娇娇曾经在时空隧道里听到的歌声一模一样。

原来那个时候，是她在唱歌。

娇娇将那封信纸压在舞台边缘，坐在观众席上静静地看着只有她一人的演出，直至剧终。

吉安娜所演的，似乎是那段没有被娇娇看完的后续记忆。

一只困于牢笼的金丝雀，永远都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

敌国以交流艺术为名义向他们传递了信号，他们就献上了圈养多年的吉安娜。那场音乐剧让政客们对乖巧的金丝雀产生了厌恶与忌惮。

仅仅三个月，不愿屈服的吉安娜死在一场谋划的大火里。

火势熄灭后，他们甚至给吉安娜安上了卧底的罪名，将她被烧焦的尸体挂上大街任人辱骂。但没有人知道，她逃了出来，而那具尸体，是一名同样被困在火场中，和她身高体型相仿的少女。

经历困难重重，吉安娜终于逃回了剧院。可她失去了曾经名动四方的歌喉，以及引以为傲的绝美面容。尽管她的舞姿依旧动人，但剧院将她作为骗子赶了出来。心灰意冷的她选择承认自己之前都是谎言，以那名少女的名字——萝拉，进了剧院作打扫工作。

吉安娜不敢和莫芙见面，她从高高在上的金丝雀跌入泥潭，成为一个面容丑陋，声音嘶哑难听的女人。

那就让完美的吉安娜永远死在她心吧。

可吉安娜没有想到，自己的隐瞒让莫芙自杀身亡，她满怀愧疚地找到神明信使，请求她带去一封信件，告诉莫芙真相。她只想让她感受到希望，想告诉她，她可以拥有自由。

这就是吉安娜唯一的愿望。

帷幕落下，她向只有一人的剧场鞠躬致谢。

那封信好长，长到莫芙以为写尽了吉安娜的后半生。

她说她逃出了火场，虽然容貌尽毁，但与一个绅士相知相爱，他们离开了欧洲，去世界各地环游。

她说，她不再是笼中的金丝雀。

而后来的医疗技术也能让失去双腿的人重新站立。

但她却只是笑了笑，将信封收藏起来。也许以前的她会痛恨，会愤怒，支撑她活下去的是要为吉安娜报仇。

你幸福了，那我可以安心了。

莫芙倒在一片血泊中，不断流失血液让她意识模糊，但她发自内心地笑了。

“吉安娜，我们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