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一盏盏灯火亮了起来,化作长龙在海中游弋。
这条长龙的首部站着一个身负龟甲的年轻人,梳着硬挠挠的发髻,秦琢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是个女子,手中也提着一盏鱼形的小灯笼。
一见小舟从浓雾中划出,便躬身行礼:“诸位,这边请。”
秦琢好奇地多瞧了她几眼,转头问那老龟:“气机与你颇为相似,莫非这位接引使是你的后辈?”
煞星搭话,老龟哪里敢不回答,战战兢兢地说了声“使君高明”。
听他叫自己“使君”,秦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淮河水神无支祁的使者,自然是当得起这些精怪们的一声“使君”的。
比起自家不争气的长辈,这位龟姑娘看上去淡定多了,举止落落大方,请几位下船,轻轻抖了抖小灯笼,属于北方海神的威能顿时倾泻而出,分开了海水,很快就露出一条直通大海深处的路来。
灯火汇作的长龙沿着这条大路舒展身躯,将周围景物映得亮如白昼。
秦琢足踏虚空,神色如常地往深处走,心里却是在感叹神灵的伟力果然是连修士都难以想象的。
只是往普通的灯笼里注入一丝灵力,就足以命令海水为他们让道。
老龟收好了重新变回叶片的小船,和龟姑娘一起,领着他们向长龙的尾部走,路上还若有若无地用自己的身子挡在秦琢和自家后辈之间,生怕此人忽然暴起,给他的宝贝疙瘩来上一剑。
秦琢见了,不禁哑然失笑。
他早已今非昔比,面对他人或是恐惧与憎恶、或是崇敬与钦羡的目光,秦琢已经学会了一笑置之。
这种状态与所谓的道心通明非常接近,也意味着在秦琢的修行途中,他不会被任何与心境有关的难题所困,根本没有产生心魔或心障的可能。
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道心境界,就被秦琢这么轻轻松松地达到了,甚至他本人都还不曾意识到这一点。
或许正是因为他没有刻意追求什么,才能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长龙的尾部,就是北方海神禺强的府邸,现在通常称之为“龙宫”。
虽然禺强的本体并不是龙,但他确实养了两条龙当坐骑,所以这个名字也算不上诈骗。
那宫殿似乎是用水玉铸成的,比九幽中烛九阴的那座岩石宫殿干净漂亮了不知多少,雕梁画栋不一而足,瑰丽壮美,巍峨尊贵。
即使是在宫殿外,也到处都有显露妖相的精怪们来来回回地穿梭着,或是高大威猛的护卫,或是婀娜多姿的侍女,看到客人便纷纷止步行礼,让人挑不出错处。
秦琢几人刚行至宫殿门口,龟姑娘就高高举起灯笼,灯火长龙再度游动,摇头摆尾地拐了个弯儿,竟向海底冲了过来。
一条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庞然大物径直冲来的画面,还是非常具有冲击力的,起码宫殿外的护卫侍女都慌乱了一瞬。
秦琢早已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唯一的反应是微微侧过了头,没有人能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但是很快,长龙就从头部开始崩塌成点点火光,游到众人面前时,整条龙都已破碎成深海的星辰,化作流火汇入了龟姑娘手中的灯笼里。
长龙消散后,周围的环境霎时间昏暗下来,再看来时那条路,海水倒灌,大路消失无踪,好在龙宫附近有无形无色的屏障牢牢阻挡了海水,否则他们就要湿成落汤鸡了。
可惜离开的后路也算是被切断了,若是与海神禺强产生了什么龃龉,他们天然就处在了下风。
见此状,古钧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同时略带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老龟:“这是什么欢迎仪式吗?你们龙宫迎接客人的流程还真是丰富多彩,令人印象深刻呢。”
“您说笑了。”老龟擦了擦冷汗,“这是海神大人亲手制作的灵器,我们可不敢弄坏,用完后自然要赶紧收好啊。”
古钧发出一声嗤笑,望向了龙宫精雕细刻的大门:“走吧,别让禺强大人等急了。”
他加重了“大人”两字咬字的读音,显出了几分意味深长。
龟姑娘默默行了一礼,提着小灯笼,迈着轻巧的小碎步退下了,而老龟则赶紧上前几步,将他们带入了门内。
穿过好几个庭院、好几条回廊,才终于到了水神殿前。
人还没走到,门口候着的侍卫就进去通报了。
秦琢等人迈进殿内,殿内已经烛火通明,云气缭绕,墙壁上镶嵌的宝珠宛如窃取了日月之光,有将光华肆意地泼洒在大殿中。
上首坐着个身高超过九尺的彪形大汉,五官端正,甚至勉强算是英俊,眉宇间却有一股凶戾之气盘桓不去,微合双眼,对客人们的到来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像。
他身穿厚重的战甲,从下颌到指尖尽数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战甲上遍布着凹陷与裂痕,看上去确实有些年头了。
北方海神——禺强!
《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强。”
传说禺强表字玄冥,是黄帝的孙子,玄帝颛顼的大臣,担任北方海神的同时,也兼做风神和瘟神。
秦琢先认真记下了这位神灵的外貌特征,随后他的目光就被禺强身上穿着的战甲吸引了。
这种材质,这个制式……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偶然的发现,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才不得不承认脑中突然冒出的念头大概是正确的。
禺强身上的甲胄,和烛九阴留在噎鸣河中的倒影的装束是一模一样的!
这副战甲起码是四千年前的老古董了,禺强作为一个神灵,不可能找不出一身更好的,看战甲表面伤痕累累的样子,恐怕它的防护效果早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可是,禺强依然选择了用这副打扮接见他们。
秦琢大胆猜测,这或许是禺强向自己发出的一个无声的讯号,光凭这身衣服,就足够让他们在交谈正式前达成一定的默契。
虽然不知道禺强怎么知道自己见过昔日的烛九阴,但对着这副战甲,秦琢必须重新思考海神禺强在烛阴宴之事中的位置。
以及,禺强和烛九阴的关系。
老龟上前禀报道:“主上,贵客们到了。”
直到此时,禺强才缓缓睁开了双眼,眸绽两道冷电,直直刺向下方来人。
然而站在此地的皆非凡俗,秦琢和古钧连眨眼的频率都没改变,虹陀只是挑了挑眉,随即换上了一张笑嘻嘻的面孔。
禺强的目光掠过了虹陀和老龟,在古钧停顿片刻,最后才与秦琢对上视线。
秦琢望进他深邃如渊的瞳孔,敏锐地感知到了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的一点躁动,心中的万千思绪也在同时化作一个礼貌的微笑。
“见过海神阁下。”秦琢拱了拱手道。
禺强听后只是闭了闭眼睛,道:“诸位,请落座吧。”
语气端的是傲慢至极。
老龟将秦琢和古钧引到准备好的空位上坐下,立即便有美貌的侍女侍从奉上茶水、果盘、点心等物,又有乐师舞者鱼贯而入,摆好了架势,就等禺强举杯表明宴席开始。
虹陀正要往古钧身边坐,就听禺强忽然一拍桌子,骂道:“你跟着他们凑什么热闹!还不滚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老龟瞥见禺强抬手的动作就已经去拦虹陀了,虹陀坐到一半被强拉起来,不满地一边嘟囔一边往对面走:“你又来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我也很累的好吗!”
话音未落,他已经在对面靠近禺强的位置上坐定了。
——那是留给地位神府中仅次于海神之人的位置。
见有人用如此无礼的态度与海神说话,为秦琢斟茶的侍从眼神都不带动一下,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了。
秦琢有些惊讶,虹陀自称是神灵的后代,苏颦说这件事纯属扯淡,可是从眼前的场景来看,也许……还有几分可信度?
古钧也想到了这一点,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对面气鼓鼓的虹陀,又看了看上首八风不动的禺强。
可惜这两位都懒得解释什么,禺强直接端起了青铜酒杯,向秦琢和古钧遥遥一敬:“两位使君远道而来,我这地主今日才得空与两位见上一面,还望海涵。”
古钧默不作声地端起酒杯,直接一饮而尽,却一个字都不说。
他不说,那就只能由秦琢来说:“是我们没有第一时间拜访海神阁下,还要请阁下恕罪才是。”
禺强连连摆手,口说不敢当,又问:“听劣徒所言,使君名叫昆玉,可是‘昆山片玉’的昆玉?”
原来虹陀是禺强的弟子?禺强对烛阴宴的态度还真是暧昧不清,一边派出鲲鹏一族接管烛阴宴,一边默许弟子把赴宴的妖兽杀了个干净,他又在谋算着什么呢?
秦琢突然有点想念周负了,成天跟这帮老奸巨猾的家伙勾心斗角实在太累,跟周负在一起时,哪怕只是并肩坐着,什么都不干,也让他很舒心。
心里抱怨归抱怨,表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他从容应答道:“是‘昆仑之玉’的昆玉。”
“有什么区别?”虹陀快言快语,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没有收敛力道,杯底和桌面相互碰撞,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不都是昆仑的昆、玉石的玉吗?”
秦琢和禺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回答虹陀的话,只是相顾无言,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禺强已经认出了他,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使君光临我府,那我今日便尽一尽地主之谊,开宴吧。”禺强随意一挥手,殿内登时鼓瑟齐鸣,舞袖蹁跹。
虾兵抚琴,蟹将擂鼓,蛇姬舞姿曼妙,鱼女歌喉婉转,一排排侍者捧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奉上,都是秦琢闻所未闻的珍品。
本该是欢快的场面,殿中的气氛却波诡云谲,禺强只是大口大口地饮着烈酒,酒气充斥了整个大殿,眼神清明,还带了点冷冽的杀气。
但他不看亮明身份的秦琢,不看来意不明的古钧,不看部下老龟,也不看弟子虹陀,只是盯着酒杯里色泽如琥珀般的酒液,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到师尊这副情态,虹陀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收起了嬉笑的神色,眼观鼻鼻观心,低头数着盘子里的灵果。
啊,这果子可太果子了。
秦琢面上的笑意不减,拿着筷子却久久未落,根本无心欣赏眼前不似人间的盛景,给北方海神面子勉强吃了几口,也只是囫囵吞枣,尝不出什么滋味来,只知道味道挺好,但让他生不出再吃一口的心思。
还不如周负给他的那块相思糕呢,秦琢在心里如此点评道。
古钧倒是很自在,该吃吃、该喝喝,有舞姬与他眉目传情竟也回以微笑,品着神府特供的陈酿,把所有的菜肴都尝了个遍,最后还真给他吃饱了。
歌舞一轮已罢,禺强终于放下那尊古朴的青铜酒杯,深深地叹了口气。
“昆玉阁下。”他不再称秦琢为“使君”了。
秦琢停下了筷子,抬眼看向他。
这次禺强没有回望过来,而是越过他,盯住了他身边的古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