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九幽前,秦琢尽己所能在烛九阴所在的宫殿周围布下了层层禁忌,暂时应该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妖魔鬼怪闯到这里面来了。
苏颦与秦琢道了别,临走时她告诉秦琢,这次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涂山部族的预料,她恐怕要亲自走一趟青丘了。
不知为何,虹陀显得有些开心,或许是因为不会被苏颦逮着骂了。
这条海蛇妖身上藏着的秘密真不少,做妖都做得遮遮掩掩的,好在他办事倒是相当利索,早上从九幽出来,下午开始联系北方海神禺强,晚上禺强派来的使者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那是一只老态龙钟的乌龟,自称有已上千岁了,修为不高,活到现在全靠种族天赋。
因为形象太肖似话本里最经典的龟丞相,秦琢忍不住上上下下多看了几眼,骇得头发胡子一片花白的老龟数次想缩进龟壳里躲一躲。
哎呦喂,这可是烛阴宴上几百只妖兽说屠就屠的煞星啊……他老胳膊老腿的,这煞星光拿曳影剑比划一下就足够把他吓瘫了。
老龟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这种拎着禹王的神剑,自称是淮河水神使者的人族他还真没见过……
面对此情此景,秦琢颇为无语地瞥了虹陀一眼,这家伙跟禺强那边汇报的情况究竟有多少添油加醋的成分?生生把人家老先生吓成这样。
虹陀回以一个淡定且无辜的微笑。
因为老龟实在太害怕秦琢了,被他看着都会战战兢兢抬不起头,于是只好由古钧出面,与老龟交流。
与古钧面对面时老龟便不那么惊恐了,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飞快地把禺强邀请他们去龙宫做客的事传达给古钧。
“龙宫?”古钧觉得很是新奇,“北方海神何时也用起这种话本里捏造出来的宫殿名称了?”
老龟低眉顺眼、有问必答:“大人说,因为这样好记,凡俗之流记不得那些拗口高雅的名字,倒不如拿话本里的‘龙宫’用一用,指代清晰些。”
有言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河里有河龙王,湖里有湖龙王,连山野村口的井里都有井龙王。
然此“龙”并非真龙,多数甚至都不是龙种,也没有行云布雨之伟力,但受了供奉,修行之余调理一方水系,也算是个正儿八经的水神。
这是这种神祗通常脆弱得很,若不幸断了香火、毁了庙宇,基本就等同于前路断绝,只能等死了。
古钧不过随口一问,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我们何时出发?”
“尽快,大人近日公务繁忙,抽不出太多时间接待各位。”提起了海神禺强,老龟的底气似乎回来了一些。
古钧转头朝秦琢和虹陀招了招手,又对老龟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客客气气地说:“那就请龟老先生带路了。”
“好说,好说……几位请随老龟我来。”老龟被古钧的态度哄得眉开眼笑,一抬头看见秦琢往这里走了几步,笑容顿时凝固了。
秦琢犹豫了一下,倒退了半步,面上自然地带起一个和煦的微笑,努力散发出人畜无害的气息。
老龟的惊恐分毫不减,只觉得此人与其说是煞星,不如说是蛊惑人心的恶鬼,表面和内里完全是不搭边的两回事儿,别看这家伙现在笑得温和,指不定下一刻就一剑劈上来了!
不过他也只敢腹诽两句,说出来是万万不敢的。
哆哆嗦嗦地躬身行了一礼,老龟为众人引路,虹陀悄悄拉了拉秦琢的袖子,隐蔽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秦琢先是一愣,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虽然干不出当场开口询问这种蠢事,但或许认识不久,再加上人族与妖族的思维差异,总之他和虹陀缺乏默契,还真没看懂虹陀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虹陀皱着眉,好像有些焦急,可是又不能直接说话,急得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
要知道他的本体可是一条海蛇,能把一条蛇急出汗来,说明他想向秦琢传递的消息已经紧急到一定程度了!
有些事情不是着急就有用的,秦琢一个头两个大,想不明白虹陀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
虹陀摸了摸鼻子,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先看了一眼秦琢,随后朝老龟和古钧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这是什么意思?
秦琢无声地顺着那个方向望了过去,这老龟有问题?
还是说,虹陀觉得古钧有问题?
一念至此,秦琢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画面——九幽那场针对烛阴宴食客的屠杀开始时,古钧悠然抽出一把泛着寒气的长剑,剑尖所指的地面刹那间结上了一层薄冰,又在数息后被烛九阴逸散的力量融化。
彼时的秦琢不觉有异,然而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又在虹陀意味不明的指认下生了根、发了芽。
回忆起那个场景,秦琢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了一点儿不对劲来。
他幼时随师尊学剑,第一课学的就是如何握剑和持剑,师尊反复强调,在战斗时,剑尖要始终保持对准敌人,即使暂时不会出剑,也要微抬剑尖,维持住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施展剑招的姿势。
简而言之,若非剑术超群或剑法诡谲,剑客绝不会让剑尖垂直指向地面。
古钧既不是自恃武力的大能,书剑派也不习那些剑走偏锋的法门,那为何他拔剑后的第一个动作是用剑尖抵住地面呢?
作为书剑派现任掌门,即使他年纪尚轻、资历较浅,也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
这个人……真的是书剑派掌门吗?或者说,他真的是“古钧”吗?
如果他是,那一切还有商量的余地,如果他不是,局势就会变得异常复杂,此人的真实身份与目的,古钧的去向,以及非要与自己同行的原因,都是他接下来需要思考的。
还有一个问题,自己做出这样的判断,除了他本身也是用剑的修士外,还出于对峨眉盟书剑派的了解。
那么虹陀呢?他又凭什么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秦琢不相信古钧,不代表他可以相信虹陀。
一时间,秦琢草木皆兵,苏颦已经动身前往青丘,剩下的一人一妖,无论谁他都觉得有问题。
老龟?老龟和他所代表的北方海神势力就更不可信了,周负说禺强“本本分分做事,老老实实做神”,但光凭鲲鹏一族胆敢插手烛阴宴,就说明这位北方海神就与“本分老实”这四个字沾不上边。
看来此行注定危机重重啊。
秦琢忍不住捏了捏藏在乾坤袋里的铜灯,感受到了一阵不甚明显的挣扎。
嗯,问题不大,起码风尘子是可以信任的,再不济还有周负在呢。
再者,曳影剑在明,刑天盾在暗,梼杌所传的御剑术在身,他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这样一想,秦琢的底气又足了起来,不动声色地给了虹陀一个肯定的眼神,快步跟上了带路的老龟。
是黄昏。
日落西山,天色将黑未黑。
许是因为到了傍晚时分,龙宫作为北方海神的居所,才能更好地展现出那番不似人间的华美气度。
再加上秦琢是以淮河水神使者的身份求见的,禺强不设宴款待说不过去,传出去还以为北方海神家吃不起饭了呢,那晚膳就必须要安排上。
所以最终定下来的会客时间是戌时。
赤色的霞光遍布虚空,将海面之上流淌的烟云尽数晕染成浓淡交织的彤色,天空中满是层层叠叠的绯红烟气,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赤色之上,则是由绛紫勾勒出瑰丽的图腾,直入中天,水气渐渐升起,雾气不断浓重起来。
十几个化形不完全的小妖从水里升上来,身披清凉的纱衣,抬着一只只大蛤、巨蚌、大螺之物,从这些物什之中吐出一缕缕雾气,袅袅的白雾上至九霄,下通九幽,在海面上营造出一片朦胧混沌的景象。
暮色也沉沉,烟霭也沉沉。
浓重的水汽侵染上了秦琢的周身,让他衣衫也沉沉的。
老龟取出一片巴掌大小的叶子,噘嘴吹了一口气,吹得唇边的胡子跳了跳,那叶子顿时膨胀了起来。
秦琢轻轻抿住了嘴唇,看着老龟的动作竟有些想笑。
苏颦也常用吹气来辅助法术的施展,但是苏颦年轻貌美,做这种动作自有一番风流态度,而老龟这么做来,倒显得怪模怪样,配上跳动的白胡子更是可乐。
不,这样不好,对老人家要保持尊重。
秦琢欲盖弥彰地用指节蹭蹭嘴唇,忍住了笑意。
虹陀正偷眼瞥着他,见秦琢非但不紧张,眼底还带了几分轻松的笑意,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憋屈。
这个昆玉,就没有哪怕一点点要去觐见神灵的意识吗?你当你是出门踏青呢!
还笑!你还有心思笑!
我看那个叫古钧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当中出了个叛徒啊!别到时候被自己人捅刀子!
秦琢向他微微摇头,示意虹陀稍安勿躁。
叶片迎风而涨,化作一条小船,在汪洋大海与惊涛骇浪中显得格外纤弱,但小船漂浮在水面上,不见丝毫摇晃,堪称稳若泰山。
几人依次登上船,老龟又噘嘴一吹,海面无风起浪,推动小船向天边行去。
古钧立在船头,泰然自若地把玩着折扇,老龟弓着身子站在他身边,争取离那煞星越远越好。
日光渐渐地收敛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也呈现出几分幽暗的诡谲来。
啪——
万籁寂静中,古钧忽然一合折扇,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掌心。
这个动作吸引了秦琢的目光。
他记忆中,真正的古钧也有用扇子敲手心的习惯,然而若是控制不住力道,这个动作容易损伤扇骨,隐藏古钧也在有意地克制自己的小动作。
眼前的这个人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非常自然,如果他是个冒牌货,那一定是古钧的身边人,只有亲近之人才能模仿到这种以假乱真的程度。
可惜,百密一疏。
一旦秦琢开始寻找他身上不对劲的地方,那些被忽略的不协调之处就会在秦琢的眼里无限放大。
从九幽那一战中不难看出,这个伪装成古钧的人对力量的把握妙至毫巅,但在用扇子敲手心的时候,完全没有收敛力道。
真正的古钧很爱惜他手中的折扇,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这冒牌货会是书剑派的人吗?他见过此人施展书剑派的剑法……
不,他对书剑派的传承还不够熟悉,或许只是空有架势而没有心法,不能这么武断地下结论。
对了,“古钧”自称介绍他参加烛阴宴的人是神鸟帝江,那他会不会和山海异兽有联系?
越想越乱,越乱越烦,秦琢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空了思绪,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他必须见禺强,必须去天池,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打起精神,保持警惕!秦琢暗暗告诫自己。
“古钧”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露馅了,依然从容不迫地眯起眼睛,凝望着太阳坠落的方向,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虹陀懒洋洋地抬眼睨着他,双眸深处闪过一丝隐蔽的忌惮。
“嗯,没什么。”“古钧”笑得淡然,没有回头,“我只是感觉,好像马上就要起风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逍遥游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