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寓道长还好吗?”秦琢担忧地问。
叶司颔首道:“他伤得不重,还打听过你的情况呢。我也跟他说你一切都好,他带回的刑天头颅放在了万象洞掌门那里,几位掌教正在尝试以此唤醒刑天的神志。”
他一边说,一边很顺手地从阵中牵扯下了一缕极其微薄的气运,动作流畅自然,毫不引人注意。
秦琢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那缕人族气运团吧团吧塞进怀里,欲言又止。
叶司的样子太坦然了,让秦琢觉得这个举动是正常的。
“还有,上头来人了。”他又小声告诉秦琢。
“……上头?”秦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叶司说的上头是指朝廷。
叶司是七杀军的嫡系,亦是长定公主的门生,怎会和那些江湖匪徒似的,称朝廷为上头呢?
“谁来了?”
叶司回答道:“辅国大将军薛篱来了,不过没有大张旗鼓,悄悄地走小路上山的。”
秦琢刚想问他,既然薛篱将军不愿在人前露面,那你特意来告诉我干什么?
话到嘴边方才想起,在叶司眼里,自己也属于长定公主东方介的势力,那么这位辅国大将军,想来也是东方介的支持者之一了。
叶司没敢靠得离阵眼太近,站在人道玄阵的边缘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瞧了瞧秦琢的神色,诧异道:“你怎么没反应啊?”
秦琢茫然,问他:“叶校尉想让我有什么反应?”
“呃,昆玉啊,你知道辅国大将军是公主殿下什么人吗?”叶司跟他比比划划,又偷摸着顺手薅了点气运走。
秦琢并不关心天家之事,对辅国大将军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人名叫薛篱,但经过叶司的提点,他瞬间就把薛篱和东方介身边的薛医师联系到了一起。
“我记得那位薛医师是公主殿下的乳母来着……”秦琢若有所思地回答。
“是啊,辅国大将军就是薛医师的长兄,他们两位出身贫贱,肯定都是效力于公主殿下的。”叶司解释说。
秦琢顿时警觉起来:“是薛将军自请来的,还是陛下派他过来的。”
“是陛下。”叶司如是说道。
秦琢“啊”了一声,叶司趁机又扯下了一缕人族气运。
秦琢见状终于忍不住了:“你要拿气运就快点,像你这样扯,什么时候能扯完啊?”
叶司这么胡乱一扯,好不容易梳理顺滑的气运就打结了!让他直接白干!
一两次就算了,可是叶司整整薅了三把啊!
“我我我我没有啊——”叶司被吓得原地蹦了起来,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狸猫,色厉内荏,“你你你,你血口喷人!”
秦琢指了指他紧钻的拳头:“我不瞎。”
叶司长大嘴巴,呆呆地看着他:“……你看得见?”
秦琢强调道:“我的眼睛挺好使的。”
叶司呆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盯着他,那种眼神,不好说,像是看见神仙下凡了。
“你能看见?”叶司的音调拔高,顿时刺耳了许多,“你怎么能看得见气运的!”
他用一根食指指着秦琢,全身都在颤抖,不知是惊是怕。
“你,你想掉脑袋吗!”
据说大乾王朝的高祖皇帝天生异人,能看见天之五气,简而言之就是能看到气运的流动和变化。
用谭奇家乡的话来说,秦琢这些话就是在“碰瓷”大乾的高祖皇帝。
但是秦琢却淡定地开口道:“这是叶校尉布置的阵法,叶校尉自己不知道吗?”
叶司嘎的一声愣住,随后猛地一拍脑袋:“对哦!”
他又没在阵中,他怎么知道阵中的秦琢能看到什么东西啊。
秦琢说是,那就一定是的吧。
成功吓到了叶司,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秦琢隐秘地微微一笑。
不过陛下派辅国大将军督战还是值得深思的,薛篱天然是东方介的同党,陛下还为虎添翼,或许他心里也属意长定公主呢?
再晚些时候,来的是满脸愁容的东方介。
“昆玉,我们失败了一半。”她将双手负在身后,目光苍茫悠远,落在未知的前路。
秦琢悚然一惊:“殿下这是何意?莫非邵唐道长她……”
东方介挥手打断了他急促的话:“邵唐无事,是刑天。”
她看着秦琢,慢慢道来:“时间太过紧迫,我们没能唤醒刑天的意识,刑天的头颅也未能苏醒,八个时辰后,孤就会下令让邵唐停止施法,放开对刑天的压制。”
秦琢下意识问道:“刑天的脑袋放不回去吗?”
东方介轻笑道:“黄帝斩下的头颅,哪能这么容易就安回去。”
秦琢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届时我会全力调用人族气运,镇压刑天。”
“不,不用麻烦你。”东方介微微摇了摇头,“将士们会将刑天引至阵中,有诸多高人牵制,绝对不会让刑天闯至人道玄阵之前,不过昆玉还是要小心为上。”
秦琢做出了感激的模样:“多谢殿下关心!琢先行祝贺殿下此战凯旋!”
东方介朗声笑了起来,唇角勾起,表情顿时柔和了许多。
“昆玉。”她的嗓音也放软了,熨帖得人心肝肺腑都暖融融的,几乎要落下眼泪,“这几天辛苦你了。”
秦琢那一双眼睛在夜里也是清亮的,他摸不准长定公主的意思,明知地选择了不出声。
“昆玉啊,昆玉……”
东方介低声将这两个字嚼了又嚼,像是在吟诗作赋,又仿佛只是一声长叹,毫无意义却仍饱含深情。
她的神情不再是高居庙堂的公主或是女帝,而是剥离了所有身份后,那仅存的一点儿属于她自己的情绪。
“你可真是孤的福星啊。”东方介的眼里蕴含笑意,“每次见你,你都能给孤带来别样的惊喜。”
“殿下抬爱,琢愧不敢当……”秦琢小声而快速地推脱道。
“欸,昆玉不妨先听听孤的心声。”东方介轻飘飘地截住了他的话头。
“在少昊国中,是你带着苏护卫找到了孤,在天台山上,又是你在饕餮与蔡彬的魔爪下护孤周全。”
“如今,面对发狂的战神刑天,也是你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让孤如何能不相信,你并不是孤的福星呢?”
秦琢不语,垂下双眸,从眼睛的缝隙里透露出思考的神采。
“昆玉,你曾做过诸葛武侯的书童,或许也是真正继承了武侯衣钵之人,可孤不比昭烈帝,同样不愿效仿魏武旧事,你让孤怎么办才好呢……”
《魏武帝文集》曾有一封写给诸葛亮的书信,文中写道:“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
汉朝尚书要“含鸡舌香伏奏事”,因此鸡舌香便成了在朝为官、面君议政的象征。曹操给诸葛亮送“鸡舌香五斤”,更是含有“几时向吾心”之意。
秦琢真怕东方介也和魏武帝曹操一样,对他说出“几时向吾心”之类的话来,急忙叩首谢恩道。
“公主殿下之恩如渊似海,殿下为在下表功,已是在下三生有幸。可在下不过江南一介布衣,公主抬爱……”
秦琢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措辞,却在东方介恳切的目光下逐渐说不出话了。
长定公主此番真情流露,换作是积极用世的人,恐怕已经恨不得为她鞍前马后了,然而秦琢躲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被这三言两语打动呢?
被秦琢拒绝,东方介也只是潇洒一笑,没有过多失望。
她也没指望着一次就能得到秦琢。
以朝廷的眼光看,这位秦家执事各方面都很不错,但也没有到不可代替的境地,若不是山海玉书,东方介也不会那么迫切地拉拢他。
看着秦琢抗拒的神色,东方介觉得点到为止就好,再进一步对双方都不好。
于是她悠悠长叹道:“想来也是,昆玉并非武侯,孤亦不是汉昭烈帝。”
东方介转身欲走,却又突然回过头,借着清冷孤寂的月光,望向阵中盘坐的秦琢。
“昆玉。”东方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是第一次。”
直到东方介的身影完全消失,秦琢紧绷的身躯才慢慢放松下来。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第一次……什么第一次?
这长定公主真想效仿昭烈帝三顾茅庐不成?!思及此,秦琢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往轻里说,他没有出仕的意愿,在摩星岛当一辈子的闲散执事就挺好的。
往重里说,他还要拯救山海界呢,哪有时间和精力跟朝廷里的那帮家伙耗着!
秦琢猛地摇摇头,不行不行,待此间事了,他必须躲着朝廷的人走,尤其是东方介和她的党羽。
东方介提供的时间很精准,说是八个时辰就是八个时辰。
一阵地动山摇过后,秦琢就知道控制刑天的法术已经停下,大军向昔日的战神发起了进攻。
秦琢坐镇核心,看不清战况如何,只见各色光辉晕透了大半边的天空。
联军中修为最高者当属辅国大将军薛篱、七杀军统制杨执纯,上方山掌教王黍、以及蓬莱秦家的家主秦瑞、同袍楼之主秦瑶。
此战也以这五位为中心,由他们作为主攻手和牵制人,把刑天引入大阵中。
但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无头巨人突然从腹腔中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好些修为低微的士卒当场被震晕了过去!
随后,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地面剧烈颤抖,隆起密密麻麻的小包,无数泥人从地底下挣扎着长出四肢和躯干,然后撑着地面,拔出了脑袋。
这些比刑天小很多,但对普通人来说依然是需要仰视的庞然大物。
还没等周边几个主攻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几道裂痕自刑天足下纵横炸开,这位战神已然冲破围攻,向大阵中狂奔而去。
紧接着在满目惊惶之下,刑天足裂苍云,势如雷电,朝着大阵核心处、应龙佩所在扑杀而去!
主持阵法的叶司大骇:“保护核心!”
站在高处的东方介也同时厉道:“回防!”
不消分说,秦瑞已经紧追着无头巨人赶到了,终南剑诀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企图阻拦刑天的步伐。
剑光凝实如同实质,瞬息间就将刑天笼罩在内,金戈铿鸣犹如疾风骤雨,可惜没能听到刀刃入肉的声音。
速度最快的杨执纯统制已经绕到侧面,刑天的头颅被他抱在怀中,可惜身躯认不得脑袋,巨人的攻击动作简直是想把自己的头一起打成齑粉。
他周旋了几圈,便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去,试着将头颅放在脖颈上。
然后杨执纯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来,口鼻皆溢出汩汩鲜血。
刑天盾的防御太强大了,几乎找不到死角,他们的攻击落在刑天身上就像挠痒痒一样。
秦瑶一向以长枪著称,失却御剑飞行的能力,速度也慢了许多。
但是当他赶上时,运起全身灵力,撤步蓄势片刻,配合龙城瀚海阵,蕴天地伟力于枪尖方寸,奋力向刑天刺出一击!
乌云乍破,流星经天!
璀璨的一枪直指刑天后心,上古神盾自发护主,却仍有一股磅礴之力穿透神盾,直入刑天后背。
巨人本能一颤卸力,枪尖凝于一点的力量向四面爆发。
这一枪让阵法内部出现了一圈灵气真空,令人呼吸一滞。
核心处,秦琢的身影也遥遥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