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帝的康复之神速,令人啧啧称奇,鹿仙女两天之后从昆仑山回来,才知道了这件事,又气恼又心疼,流着泪把尧帝骂了一顿。
尧帝一世英豪,被鹿仙女骂得唯唯诺诺,面对发妻的责备一句话都不敢说,就差没点头哈腰发誓不敢再犯了。
姚重华与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女英也来看望尧帝,那两姐妹还拿这件事打趣父亲。
尧帝乐呵呵地笑着,尽享天伦,忽然与不远处的秦琢对上视线,笑容愈发开怀。
秦琢合拢掌心,感受着手中不周山灵石日渐活跃的性灵,也回以一个微笑。
还没高兴几天呢,就收到了噎鸣召集人神共赴西极的消息。
岁月之神决定以身化河、承载岁月的消息已然传开,对于祂的选择,扼腕长叹者有之,沉默不语者有之,肃然起敬者亦有之。
或许也会背地里有幸灾乐祸的蠹虫,但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没有敢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说是召集人神,其实大家只是来到西极附近,远远观望着西极的动静,最后真正见到噎鸣的人不多,秦琢是其中之一。
在西极,秦琢第一次见到了大荒的那位尊神,帝俊。
祂看上去与人族无异,黑发如瀑布般垂肩,每一缕都闪烁着深邃的乌光,双目灿若星辰,让人不禁心生敬畏,相貌乍看之下并不出众,但若有人胆敢仔细端详,就会发现祂的五官其实极为精致俊美。
然而,帝俊的气息却与人族截然不同。他的周身环绕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仿佛包含整个宇宙的奥秘,不经意间便会散发出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威压。
秦琢忽觉压力山大,但这压力的来源并非是帝俊大神本身。
而是他意识到,像帝俊这样强悍的神灵,在不周山的加持下,仍旧无法与无限主神相抗衡。
羲和没有来,可能是在家里照顾受伤的金乌。
帝俊的到来无声无息,没有丝毫的排场和喧闹。祂首先向西王母等几位熟悉的面孔点头致意,接着淡淡地扫了秦琢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
秦琢不确定祂有没有认出自己,大概是认出了,但没有开口宣扬。
帝俊姿态悠闲,径直走向噎鸣,站在祂面前,从上到下将噎鸣打量了好几遍,才沉默地拍了拍祂的肩。
噎鸣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脸颊泛着红晕,带了几分对长辈的仰慕与敬重:“帝俊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帝俊反问道:“不是你请我来的吗?”
噎鸣摸了摸鼻子:“我没想到,您这么忙,居然真的会来看我……”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帝俊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一派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
噎鸣一愣,微微低下了头,神情恹恹的,似乎有一点难过。
“不过……”帝俊双手负在身后,气定神闲,又道,“细思之下,你虽审慎,却心怀仁义,此举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秦琢听着有些咋舌,瞧瞧大荒尊神的语言艺术和言辞功底,胆小懦弱到祂嘴里就变成了审慎仁义。
怪不得大荒诸神奉祂为主呢。
噎鸣显然也被帝俊的话惊到了,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祂。
帝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怎么,没听到我夸你呢?还要我再重复一遍不成?”
“听到了,我听到了!谢谢帝俊大人的夸奖!”噎鸣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措,眼神却也充满了诚挚,“我,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夸你?”帝俊说得直白。
噎鸣连忙低头:“确、确实没有。”
帝俊的目光落在噎鸣的头顶——祂比噎鸣高了不少,或者说噎鸣确实个头不大——祂悠悠叹了一口气。
“噎鸣啊噎鸣,事到如今,你还是认为,我栽培你,只是因为你的母亲吗?”
噎鸣面露茫然,难道不是吗?
一眼洞悉了祂心中所想,帝俊垂下了星辰似的双目,瞳孔深处如有斑驳的光彩交织闪烁,如同一片浩荡星海。
“当然不是,我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神灵之一,与我有过交情的存在不知凡几,若是每一个的后代都需要关照,那我还如何治理大荒?”
“我知道你有潜力,只是心性欠缺,但没关系,我有足够的时间来磨砺你,也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你真正成长起来的那天。”
“只是,我未曾料到……”
大荒尊神的一番肺腑之言说得噎鸣潸然泪下,嘴唇颤抖着,一开口就哽咽了,话都说不出来。
秦琢悄悄退开了一点,给祂们留出了私密的空间。
在场的不止噎鸣在落泪,还有一个家伙比祂哭得还厉害。
“呜呜呜呜为什么啊——我不想让噎鸣死呜呜……”
烛龙庞大的原型俯趴在地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沙土里,哭得浑身一抽一抽的,周围一片沙地都晕出了明显的水渍。
西王母在旁边拍着祂的鳞片,尝试安慰祂:“这是噎鸣自己的选择,祂道心澄明、百死不悔,你该为祂高兴才是……我说够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呜呜呜……唔?”
烛龙被突然爆发的西王母吓了一跳,把脸从沙地里拔出来,愣愣地看向她。
西王母见祂灰头土脸,脸上既有泪痕又有灰尘,忍不住啧了一声:“收拾一下自己吧,堂堂钟山之神,蓬头垢面,形容狼狈,像什么样子!”
烛龙呐呐应声,试图擦一擦脸,然而祂的原型是人面龙身,爪子实在太短,根本碰不到自己的脸。
祂“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为什么偏偏是噎鸣呀……祂怎么这么可怜啊,我答应过要请祂吃北海的鱼,我都跟北方海神谈妥了,本来打算等今年海鱼最鲜美的时候,就带噎鸣去吃……”
“还有昆仑的果子,黄帝苗圃里结了不少好东西呢……仑者山白睾树的汁液吃起来特别甜,丹熏山的耳鼠长得可肥了,吃了还可以抵抗剧毒,我都没来得及告诉祂……”
烛龙越说越伤心,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着。
西王母心中虽有责备,但面对烛龙的满腔遗憾,她根本无法开口责骂,徒劳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伸手帮烛龙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同时向靠近的秦琢投去了一道求助的眼神。
可秦琢也不知该怎么安抚烛龙,他自己也正难过着呢,听到烛龙含糊的悲泣,更是悲从中来,一发不可收拾。
好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绪,秦琢不想在这里和烛龙一起抱头痛哭,用力眨了眨眼睛,勉强没让泪水滑落。
西王母最终竟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无精打采地耷拉下了眼皮,一声连着一声地叹气。
但所有的舍不得,到最后都要舍得。
噎鸣从帝俊身边走过来,向周围的故交好友们拱手一拜,含笑的嗓音随清风扩散开去。
“诸位,噎鸣去了!”
在场的人、神同样肃容回礼,心里除了悲痛,还有敬佩与感激。
“恭送岁月之神。”
西极上空忽然聚集起了大片浓云,云层当中似乎蕴含着丰富的水汽。
噎鸣看了秦琢一眼,秦琢心下了然,立即上前一步,全神贯注地调动起体内山海玉书的力量来。
眼带笑意,噎鸣缓缓扫视过周围的一切,将祂成长的地方深深烙印进眼底,这才闭上了双目。
顷刻间,祂的身影虚幻起来,体表翻滚着无尽的水雾,河流般倾泻出来,流向天际,化作了天上的滚滚烟云。
云层越积越厚,像是层层叠叠的玉宇琼楼矗立于苍穹之上。
这可不是普通的云雾,而是岁月之力的具象化,噎鸣在一步一步地将它从无形转化为有形。
云无定形,风云翻卷间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吹得众人的衣衫猎猎作响,发丝在空中狂舞。
唯有帝俊不动如山,时空之风吹不动祂的衣袖和长发,整个人仿佛一尊古老的雕像。
一道雷霆贯穿了天穹,光与声同时降临,不知跨越了多少距离,也不知最终落在了何处。
阴云墨块一般塞满了天空,天空便开始低沉地哭泣,泪水如倾如注,细密的雨丝也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有人好奇地接住了一滴雨水,立即惊讶地叫了起来。
“快看!这水里有东西!”
这些雨珠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透明无瑕,而是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像是一颗颗细小的宝石。
这些光芒在雨珠中流转,交织出各种奇异的景象,但往往还没等人看清,就已然变换到了下一个场景。
西王母摊开掌心,托起了一颗雨珠,表情肃穆,提醒众人说:“这些水滴皆是岁月之力幻化而成,时间忠实地记录着此界过往,若是有谁灵慧天聪,能从中窥见什么,也算是一桩大机缘。”
她本人仔细瞧了瞧,随后一挑眉,就屈指将雨珠弹飞了。
烛龙擦了擦泪痕,问她:“你看见了什么?”
西王母淡定道:“我不聪明。”
——她什么都看不到。
帝俊轻轻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雨滴会自动避开祂的周身,而祂也没有接两滴看看的意思。
当代涂山族长——一只年迈的九尾狐眯着眼睛,笑眯眯地凑到帝俊身侧。
“帝俊大神不好奇吗?”
帝俊道:“没什么好看的。”
“咦?这么说来,大神您看到了?”涂山族长的尾巴蹭的一下炸了开来。
帝俊眼珠一侧,便生出了几分睥睨之意:“看到了一位故人。”
“哦,故人!是哪位?快仔细说说!”涂山族长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急不可耐地伸长了脖子,脸上的绒毛都快蹭到帝俊脸上了。
视野突然被毛茸茸的尾巴填满,帝俊瞳孔地震,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前尘旧事,无需再提。”
若非涂山族长是青丘之首,今天又是噎鸣的大日子,帝俊早就动手把这烦人的老狐狸丢出西极了。
这边的帝俊还在被狐狸纠缠,那边的烛龙已经兴致勃勃地看了好几颗水珠。
祂属于能看清的那一批,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发出夸张的惊叹。
“这是章尾山顶上的那颗老树,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北海的鲛人,那一族唱歌可好听了……这是谁啊?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是昆玉!琢,快看!这是你们部落的——”
烛龙新奇地抬头去喊秦琢,一眼望去,就看到了那副已经熟悉至极却又似曾相识的外貌。
“昆玉?”
烛龙茫然地看了看水珠,又看了看前方的秦琢。
“……琢?”
这岁月之雨只是一个小插曲,众人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噎鸣身上,雨水将祂从头到脚淋得湿透,而祂体表冒出的水汽仍与浓云相接。
他们眼前似乎出现了两条河,一条从噎鸣流向高空,一条从高空涌向噎鸣。
噎鸣的身躯越来越淡,双目却越来越明亮,瞳孔中仿佛凝固着世间万象、众生百态。
“快!就是现在!”
祂压下脸上的痛苦之色,仰天大吼,嗓音略显扭曲。
秦琢道:“谨遵法旨。”
他脚下踏风,落至噎鸣近旁,一手朝天,五指大张,像是要撑起整片苍穹。
另一只手轻柔地按在噎鸣的胸膛上,一推——
噎鸣的身影顷刻消散。
天上的长河带着轰鸣声砸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