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轻轻地吹拂着脸庞,带来一丝丝凉意。夕阳的余晖渐渐消退,天空的颜色由深红渐变为浅蓝,再慢慢融入夜幕的黑暗中。
月亮悄悄升起,洒下柔和的光芒,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纱。
噎鸣背着双手走出小屋,他的脸庞被夜色笼上一层阴翳,衣袂随风轻轻飘动,步伐沉稳,显得格外坚定。
秦琢不知道他要往什么地方走,只是快步跟了上去。
“琢。”
“嗯?”
秦琢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噎鸣忽然转身看他,目光平静得令人不可思议:“你到底是什么人?”
执掌岁月的神灵直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似乎要透过他的表象,看到他内心深处潜藏的东西。
秦琢停下脚步,同样毫不闪躲地注视噎鸣:“……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噎鸣闭了闭双眼,从鼻腔里嗤出一声复杂的轻笑,月光慷慨地泼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却也让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仿佛超脱尘世,又仿佛深陷其中。
“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祂平铺直叙,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疲倦,“这些都是被承寰使镌刻在山海玉书之上的文字,我想,你应当是知晓的。”
秦琢道:“我知道——后土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噎鸣又笑了一声,眼睛弯了起来,唇边却不带半点笑意:“只提及我的母亲,难道是因为,你也认为我并不愿意与那位撞倒不周山的罪人有所关联吗?”
这倒是冤枉秦琢了,他所念的是后人对《山海经》的一段补充注解,本来就没有提到过共工。
看着噎鸣有些伤感的面庞,他暗自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即便是神明,也会为不堪的出身所苦,也会受到世人的误解和偏见之扰。
在噎鸣魂灵的深处,或许隐藏着一处难以愈合的伤,共工撞断不周山的罪过成为祂无法抹去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
于是祂胆怯,祂逃避,祂独居西极,不敢面对世人眼中的自己,若非岁月之乱,噎鸣不可能如此频繁地踏足中原。
“噎鸣。”秦琢直呼岁月之神的大名,“你的出身从来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看法,我们因梼杌失控而相识,因陶唐顽疾而相知,这些事,都与共工和后土毫无关系。”
噎鸣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祂没有想到,这个只认识了没几日的人竟然会对他们的交情做出这么高的评价。
“你是神灵,噎鸣,你的命运早已超越了我等凡俗之人的理解。共工与后土的传说,也只是你漫长生命中的一个注脚罢了。”
秦琢的声音仿佛被柔和的月光笼罩,朦胧而悠远,噎鸣望着他的身影,却感到越发模糊迷离。
“你到底是谁……”
噎鸣情不自禁地呢喃着,低沉的声音轻轻飘散在晚风中。
秦琢听清了这句话,飒然一笑,反问道。
“这重要吗?”
“我是琢,虽然这的确只是我的身份之一,但这个身份是真实的,我没有欺骗你,与你交好的是琢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只要这一点得到确认,便已足够了。”
“同理,我的朋友是岁月之神噎鸣,至于祂属于哪方哪派、出身何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并不在意。”
“难道你与烛龙有交情,是因为祂执掌钟山吗?”
噎鸣愣住了。
“无关紧要……无关紧要……”
祂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念了几遍,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充满了顿悟和释然。
“没想到,我堂堂神灵,到头来,竟不如你一个凡人看得开啊。”
噎鸣这句话中带着一丝自嘲,但更多的是对秦琢的赞赏。
原来他所耿耿于怀的东西,在别人眼中,根本不重要。
秦琢也笑道:“哪里的话,只不过是我旁观者清,而你身处局中,总免不了多想一些。”
噎鸣的嘴角微微扬起,祂轻轻地拍了拍秦琢的肩膀:“琢,或许,我们神灵与你们凡人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的界限,我们都应该超越那些无谓的束缚才是。”
祂转身面向苍茫的夜空,闭上双眼,张开了双臂,似是想把整片星海都揽入怀中。
“我是个懦弱的神灵,不敢与他人争斗,不敢与他人结仇,总是避免冲突,处处谨慎,生怕有半步行差踏错。”
“在我年少之时,甚至还憎恶过自己所拥有的岁月之力,其实究其根本,是在害怕这份力量带来的责任。”
“我朋友不多,烛龙那个家伙,我本不愿与祂有过多牵扯,但祂总是觍着脸不请自来,我曾试图躲祂,又不忍心彻底疏远,一来二去,竟也有了几分感情。”
“西王母孤直耿介,最厌恶在背后耍阴招,虽对我不假辞色,却从未怀疑或是看轻过我,我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暗中加害于我,便也不惧与她来往。”
“还有……还有大荒帝俊,祂虽高居天外,远离尘世喧嚣,但是因着我母亲的交情,对我很是照顾,所以我先前才会建议你将不周山灵石托付给祂。”
“至于你,琢,你是我见过最特别、最通透的人。”
“能与你这样的人结交,噎鸣此生何幸!”
噎鸣背对着秦琢,这样的姿势让秦琢看不清祂面上的表情,只能从声音中感受到那股深深的宽慰与释怀。
“另外,我还要谢谢你,感谢你今日的这番话,让我能够下定决心。”
还没从噎鸣的自我剖白中回过神来,乍然便听到了这么一句话,秦琢连忙追问:“什么决心?”
噎鸣没有正面回答,祂的身影矗立在乍起的晚风中,仿佛即刻便会乘风而去,连祂的叹息都变得轻盈而遥远。
祂继续说道。
“生而神圣,拥有远超凡人的力量,享受远超凡人的荣耀,自然也要承受远超凡人的苦难。”
“这是帝俊大神反复告诫祂麾下诸神的话。”
“我以前对此深信不疑,但最近,我一直在想,神的苦难和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们神灵长生久视,可纳天地伟力于己身,就算是最弱小的神,也不会像凡人那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做人才苦,炎帝的小女儿精卫被海浪吞噬,连魂魄也不得安宁,玄帝颛顼绝地天通,代价是膝下三子皆化作厉鬼,再看看如今的夸父,看看女丑部落,看看你们的陶唐帝……”
“这是我看到的、或许会被时间铭记的英雄们,那我没看到的无名之辈呢,这片土地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不甘的悲怆的怨恨的绝望的遗骸?”
“这些人在历史的长河中无声无息地沉睡,他们的故事被岁月的风尘所掩埋,生前,他们已经历了无数艰难和不公,死后,他们的痛苦亦无人聆听和知晓。”
“帝俊大神说错了,做人苦,做人才苦啊,生老病死,贪恨嗔痴,无一不苦……”
祂的声音充满深深的感慨和哀伤,祂的话语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壁垒,唤起了那些被遗忘的灵魂的哀嚎。
说到后面,噎鸣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几乎带着一丝哽咽。
祂的身体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似乎在为那些被遗忘的人们感到悲伤,为他们横穿一生的苦痛而哭泣。
不光彩的出身造就了噎鸣胆怯敏感的性格,但也造就了祂非比寻常的同理心。
秦琢静静地站在祂身边,外表依旧保持着那份淡然若素的风度,攥紧的双拳却泄露出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轻轻拍了拍噎鸣的肩,他的眼中充满了想要安慰却无从开口的无奈。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因为他没有资格代表人族妄下断言,说人活得不苦,更不可能站在神灵的角度,对众生的苦难指指点点。
“琢,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噎鸣转过身来,他黝黑的脸庞上带着微笑,泛红的眼眶不算明显。
秦琢心里猛地一跳,忽然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噎鸣,你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噎鸣道:“我不想再逃避了,尽管我的力量微薄,不足以将所有生灵从苦难的深渊中彻底解救,但我愿尽我所能,让本会消逝的生命得以延续,让能活下来的生灵活得更好。”
秦琢沉默了片刻,他明白,这就是噎鸣下定的决心。
噎鸣深深地凝视着他,再次开口,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倾吐个干净。
“我曾想过,或许我可以用自己的身躯承载山海界时间的秩序,将无形化作有形,有形之物便不会被无限主神以及天魔轻易扰乱。”
“这么做我一定会死,而且也无法保证在我死后,岁月之力能依照我的设想顺利成型。”
“我需要帮手,一个精通岁月之力的帮手。可烛龙做不到,帝俊也差些,直到我认识了你,琢。”
“你的能力能够使时间趋于稳定,也就是说,你是唯一一个能够保证岁月之力凝聚的存在。”
噎鸣依然含笑看着他:“琢,你会帮我的,对吗?”
这么胆小的神灵,在谈及死亡之时,居然是带着笑容的。
“帮你?你是要我帮你去死吗!”秦琢突然感到一身烦躁。
他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为什么非要让他来这里走一遭!
烛龙镇守九幽,噎鸣身化长河,女丑曝尸荒野,夸父逐日而亡,既然这是早已注定的命运,而自己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秦琢曾告诉烛龙,他不信命,命运却冷漠地回答他,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没有差别。
在他们相遇之前,他们已经永别。
可是,可是……
如果噎鸣不这么做,饱受岁月之乱的山海界又该如何呢?
仅仅是活着就已经够难的了,无限主神却偏要再悬一把刀在众生的头颈上。
噎鸣面不改色,仍旧望着他,那目光很是笃定,似乎料到了秦琢一定会答应。
祂的预料是正确的。
发泄似的地骂了一句后,秦琢便冷静了下来,噎鸣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而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祂的牺牲有其价值,时间之河的诞生万无一失。
“你打算何时……何时……”他眸光闪烁,最后那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噎鸣一哂,打破了他的尴尬:“没什么不可说的,你不必如此避讳。”
停顿片刻,又道:“虽说此事应是越早越好,但我想再过几日——我还没来得及同烛龙他们告别呢。”
秦琢问:“你会叫上他们吗?”
“当然。”噎鸣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挺直了脊背,“不仅要叫上他们,我还要召集诸天神灵以及山海百族。”
“昔者,我的外祖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山海界的秩序从此出现裂缝,让无限主神有了可乘之机。”
“如今,我噎鸣,将重铸山海界的流光岁月!以无垠无尽之长河,补全不周山之缺!”
“纵千劫万难,亦在所不惜!”
祂豪迈地张开了双臂,面色红润,眉宇舒朗,身上尽是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
秦琢看着噎鸣,也看着祂身后的满天星辰。
夜空中的繁星点缀着整片宇宙,一轮银月悬挂在中天。
他恍惚了一下。
月亮,快要圆了啊……
写完这章后,我突然好喜欢噎鸣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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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不周山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