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雾气转瞬即逝,天空飘起漫天大雪,飞雪轻抚脸颊,转瞬一片冰凉,如不知何起的泪意。
远处浓密的松柏林,藏在厚厚的积雪下,掩埋了形迹,只剩一丝绿边儿偷偷瞅着周遭。
“哥哥,求个签呗?”
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儿走过来,“我算卦可准了!”
面前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约莫少年之姿,面容却一片模糊。
那人蹲下来,拂落他头上如小兽绒毛般的落雪,兴致不大,“机缘自有天注定,凡人不可随意窥探。”
小团儿摇摇头道,“我母亲说家族内每个人都有一次窥得天机的机缘,我今天算了一卦。”
“什么卦?”
“你猜——”
那人略作思索,“问明日的天气如何,元宵节汤圆是什么馅儿?”
“一个卦不能问这么多——”
“亦或是春节有多少压岁钱……”
小团儿轻哼一声,竖起指头轻轻地摇了摇,“才不是,那些都太简单了……”
对面那人似乎笑了,声音无端地慢了下来,“那你算了什么?”
“宗族命运如何?”
那人似乎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小声问道,“你可算出来了?”
小团儿眉头一挑,得意道,“只有三字。”
“说来听听?”
仿如邪恶的咒语一般,小团儿嘴角微动,还未出声,徐右吾便提剑骤然斩向那具小小的身体。
周围场景一晃,火海升腾。
下意识,他一眼认出了那个人影,是师尊——
他奋力往前,想借着火光看清眼前之人,火焰如烈风过境,席卷漫天,燎尽雪原。
他只觉得喉咙好似被人摁住,一股血气翻涌上来。
幻境戛然而止,周围的浓雾却未散去,众花妖的身形在雾中若隐若现,仿若陈年的暗淡血迹。
他握紧太阿,意随心动,长剑大开大合,剑风直指花妖。
平地起狂风,骤然吹散眼前薄雾。
长剑向前,芙蓉面具周边的花蕊尽数飘散。
剑尖在眼中不断变大,花妖忽然低喃一声,“太阿,你是天地一俯的人……”
闻言徐右吾挥身向前的长剑在原地挽了个剑花,回剑入鞘。
太阿在他这个凡人手中,连三成功力都用不出来,任谁见了这烧火棍一样的长剑,都不会把他和传说中的神器联系在一起。
而且华亭与天地一俯相去甚远,加之仙门隐居化外,在凡间早已销声匿迹百年之久……
眼前这只花妖竟然能一眼认太阿,并道出他的师门——
不过片刻,他便明了,他既然可以通过太阿感应到花妖身上的逢春,想必花妖反之亦然。
“你是何人……”
芙蓉花妖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奴家名月桥,有事相求……”
声音悠远,如思归游子。
视野突然一片模糊,待眼前光华大盛,远处站着一个披着光华的身影。
那身影率先转过身来,是一个纤细女子的模样,面容晕染在月光中,看不真切,不过声音却是熟悉。
想来是花妖的本体……
一般的魔族见了太阿如惊弓之鸟,花妖竟还现出了本体,他直接道,“逢春在你这——”
花妖脸色一变,许久之后似乎有恃无恐道,“想必你也是郞氏请来的吧——逢春一日长青,我便不死不灭,想必太阿也奈何不了我……”
凡是神器,都没办法轻易毁掉,难怪花妖盘踞此处如此之久,原来是神器护身,普通仙人又能奈何——
只是东南主的传家宝怎么会出现在一只成魔的花妖身上。
“你可知溯源之术?”
对方突然提到“溯源之术”,让他愣了一下,“姑娘何意?”
太阿宝剑剑下从不斩无辜之人,即使面对十恶不赦的魔君时,也需经太阿的“溯源之术”来探寻亡者遗音,明辨是非黑白。
见对方并未松动,月桥目光微眯,冷笑道,“纵使你能杀了我——华亭城的民众身上都有我的三心妖毒,一旦毒发,三天则死,纵使仙人也回天乏力。”
“只要你帮我找个人,我便放过华亭。”
“何人?”
月桥沉默片刻,似乎陷入了回忆,许久才似陈潭里的月影,闪着空洞的光,“郎玉衡。”
华亭城少主——
徐右吾心神一动,神识里空茫茫的一片,“溯源之术只能探寻亡者,而少城主尚在人世。”
“怎么会——”
月桥有一瞬间的怔愣,不过片刻后周围怨气炸起,她声音尖锐起来,“你也骗我!”
忽然,他闻到一缕冰雪消融的寂寥寒气,周边无形的结界如波浪翻涌,“咔嚓”一声,化作扑簌簌灰暗的雪花飘飞。
眼前的花妖脸色一变,似真非幻地一颤,消失在原地。
花妖结界……凭空碎了……
周围掀起一股飓风,他被强硬地拽出结界。
“有花妖的踪迹——”
还未及多想,徐右吾刚出结界,一道劲风便朝自己飞来,他堪堪躲过,一柄长剑直指喉间。
周边的风声中,裹挟着金石的纷乱之声,白色的荧光几经跳跃,从四方朝这边汇聚而来。
来人皆身着丹色长袍,头戴白玉冠,腰间佩金符,与门前看守的弟子一样,正是“醉晚千山”的弟子。
看清来人后徐右吾并未反抗,对面的人也反应过来,纷纷还剑入鞘。
“唐突,请姑娘恕罪,在下醉晚千山金休逸。”
为首一人仪表堂堂,眉目常带三分笑。
金休逸款款行礼,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姑娘只身一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刚刚便是他们破开了花妖的结界——
徐右吾神色冷淡,言简意赅道,“仙门散修——”
对面的目光更加疑虑,追问道,“姑娘周身似乎并无灵力波动——”
反正披着林无霜的皮,徐右吾并无顾忌。
众人只见青衣女子轻轻掀开半片面纱,仿若一线天光半明半隐,捏着声音道,“我乃敛芳宗的弟子,修习的乃是天地阴阳的功法,此番出来——”
金休逸眉目一动,咳嗽一声,匆匆打断了面前女子的话,“想必姑娘现身此处,也是为了花妖而来——”
“吴迪——把这位姑娘送至城门处。”
人群中应声走来一人,是一个随行的城门守卫,“小人吴迪,请仙人和我来,出入华亭城的修士都需在城门登记。”
徐右吾目光微闪,眼见金休逸并未追究,果断跟着吴迪离开了。
待两道身影远去之后,随行的弟子终于把疑惑问出,“师兄,既然是道同中人,为何不邀请这位姑娘与我们一同上路——”
金休逸一眼看出了众师弟的心思,面色凝重道,“醉晚千山虽于修行无所忌讳,修习‘入世道’,讲求‘人间有情,耳目声色’,但也不能如此……”
他自动把后面淫/乱二字咽了下去——
师弟们正是朝气蓬勃,阳气旺盛之时,难怪那名女子见众人围攻不仅不反抗,反而格外兴奋——
敛芳宗能出什么正经的人,采阳补阴,你看她娇媚多情,他看你日抛炉鼎——
决不能让这等□□之人将爪牙伸向单纯的师弟们——
另一边,许是年少有些好奇,吴迪不住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但语气仍是恭敬,“仙人,您是说仙话还是凡话?”
“人话——”
见对方忸怩,徐右吾忽然问道,“那花妖如何作乱?”
吴迪仿若背书一般,“花妖为祸三月之久,手段残忍,吸□□血,不论是修士还是平民,都难逃其手。”
“我刚刚从那路过的时候,也见到了花妖,那花蕊面具似乎有些特殊——”
闻言,吴迪随口道,“那面具再寻常不过了——”
在同去花神庙祭拜的队伍中,他并未见到相似的面具,遂问道,“何以见得?”
闻言吴迪轻声道,“姑娘许是不经常出门吧,那个面具寻常可见,五年前便时兴起来的,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听说是前一任少城主所创。”
“不过这个可说不准,但凡是胭脂水粉、钗裙绒花,打上他的名号,都会被姑娘们一扫而空。”
徐右吾疑惑道,“前少城主?”
未免路上沉闷,吴迪便同她聊起了华亭百姓人尽皆知的日常,“华亭的守城之人是修仙世家里的东南主郎氏。”
“而这一代的郎氏却出了两个奇特的人儿,是城主大人的一双儿女,虽一胞双胎,性格却大相径庭,先前的少城主郎玉衡自小聪慧,却不务正业,是个拈花惹草的主儿,流连花间,红颜无数,虽是男子,对胭脂水粉的了解却远高于法术符咒。”
“而新任的少城主郎玉乔则与之相反,是个天赋极高,勤奋好学的奇才,只可惜是个女子。”
“众人都道他俩生错了性别……”
听到熟悉的名字,徐右吾眼眸微抬,在山上从来听不到这些市井闲谈,他只知郎氏少主是郎玉衡,却不知其品性。
他状似随口问了一句,“那他可是安心钻研水粉去了?”
“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
吴迪声音一转,“不久之后那位少城主突然心智大改,出海寻道去了。”
“出海——”
徐右吾有些诧异,“海内尚有未经之地,怎么选择去未知何有的海外了?”
吴迪眉头微皱,疑惑道,“我也不知——纵使那位少城主早已不在华亭城,留下来的胭脂水粉依然畅销。”
“你头上带着的双边帷帽也是他的手笔——”
眼看快要到城门登记了,徐右吾想支开这条小尾巴,突然问道,“这些花妖似乎与众不同?”
吴迪回过头紧盯着他,不解道,“有何不同?”
“那些遇害的修士尸体在何处,麻烦你带我去看看——”
吴迪并未多问,“仙人,这边请。”
他跟着吴迪来到衙门,转过小巷,到达一处偏僻冷清的后院。
前面的人点了盏灯,推开后院一处小门,里面的寒气扑面而来,冻得脸生疼。
里面是间密闭的房屋,窗户封得严实不透光,墙角处贮藏着许多冰块,反射着烛火的微光,地面上升起一座座小山丘似的白布,下面都盖着一具枉死的尸骨。
吴迪掀开一具尸体的白布,“前后三个月内,共遇害三十余人,这些人都是一些往来的修士,早一些的死者已经落土为安了,还有一些无人认领的便放在了停尸房。”
徐右吾跟着上前查看了几具尸体,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面目黢黑,形容可怖的干尸,像块干炭似的没有一丝水气。
活人被妖邪吸干了精血,才会变成干尸的形态。
片刻之后,他隔空轻点死者额心。
突然每个尸体都升起一缕黑雾,跟随着他的指尖在空中画了一道符,符文的最后一笔落成,黑雾化成许多个沉寂漆黑的湖面。
“枉死的人怨气难散,全汇聚在尸身上了,未经落土,怨念不灭。”
徐右吾借太阿宝剑的“溯源之术”调出了死者临死的记忆。
湖面纷纷漾起了几丝波纹,水底似有东西浮上水面。
不一会儿,周边悬空出现了各式黑白两色的面具,挂满了整面墙壁,再加上室内晦暗的光线闪烁,像极了七月半的鬼市。
吴迪目光微动,“就是这个面具——”
湖面顷刻消散了,又化成黑雾,在原地剧烈膨胀,朝两人袭来。
徐右吾拔出木簪轻轻一挡,那些黑雾便如碰到未知的屏障定在原地。
吴迪惊异道,“这……仙人,我们要抓面具摊的摊主吗?”
“不是——”
周围的干尸突然开始震颤……
“诈尸了!”
吴迪一声惊吼,躲到徐右吾背后。
而那些干尸并未乱动,只是如雪崩一般整个化成了漆黑的粉末。
徐右吾看了吴迪一眼,缓缓道,“疑点重重……其一,死者都是修士,小妖修行太低,自然不敢顶风作案;而大妖道心初成,因畏惧天谴,自然也不敢犯下这等罪行。”
“其二,之前已有修士搜寻她们,而她们却能几次逃脱追捕,不似普通妖怪。”
吴迪无端地收起了声音,小心问道,“那还能是什么——”
他眉头微皱,沉凝许久,见对面脸色白了又白,才缓缓道,“唯一敢如此行事不忌的,便只有魔族了。”
“快去通知金公子——”
“是!”
看着人影消失在视野里,终于把人支开了,
徐右吾灵识微动,循着似有似无的魔气,竟来到了城内。
看着眼前的熟悉的地点,他眉头微皱。
竟然又是琼楼夜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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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