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惟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准备上床睡觉。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低沉又有些矜持,这是她一贯的风格,即便是有求于人,也总拧着一股疏离。她说,等凌晨的飞机,想来我家坐坐,她在外面转了一圈,不想回家,也不想一个人待着。
我答应了。
我和她是大学同窗,同修一门户外越野课。那时初入学,均尚未建立起社交圈,组队时老师便指派了落单的我和她。
初见只觉这人相貌有几分清高。
她高且瘦,内双薄唇六角脸,画着粗糙的浓眉,头发随意扎起蜷缩在后脑勺,几根垂下来,拂拂地在微风中荡漾,有些局促地挽着手,一方薄肩,直溜溜像是和腿连着,整个人犹如一首现代仿写宋词。
对我第一句话是:今天太阳好大啊。
相处下来发现与其外貌留下的初印象相比,她其实性格更偏向于钝,那是一种属于家境优渥女孩独有的钝。
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可以接受,也没有什么可以诉诸强烈情绪的爱憎偏好,使用词汇都显示出她的生长环境是温润的和煦的。
她惯于随波逐流,只因自幼生长的“波”都是已被规划好的,自然会流向正确的方向。
父母的情况,她很少提起,但偶然间透露些许零散讯息也足以拼凑出一个略有耳闻的名字。那是经常出现在本市市重点中学状元恩师榜的榜首,而母亲是市电视台小有名气的主持人。
这样的孩子,本应生来就继承长袖善舞的天赋,然而,十八岁的她呈现出来的,却是一种孤芳自赏的隔阂,使任何与之接触的人明白,这张笑脸并不为你绽放。
于是,因着这样的气质,使她即便家世相貌出众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孓然一身,直到,她的第一任男友,也是后来的未婚夫,不对,前未婚夫。我有些错愕,我忘记了他的名字。
正当我翻遍记忆搜寻那个男人的名字,惟已经敲响了我家的门。
先是一只大行李箱,再是她有些抱歉的微笑。认真算起,距离我第一次见她,已经过去了九年。然而她和九年前那个抱怨太阳太大的少女并没有太多变化,或许有,但也能从眼角眉梢看出她阻拦那些变化的努力。
分别多日,再相见我也搜刮不出什么安慰的妙语,只憋出一句:换鞋吧。
或许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就过什么样的生活。这句话大体上可以印证惟前二十八年的人生。
此刻她已经从卫生间出来,窝进沙发,在手机上鼓捣一会儿,指尖轻飘飘地,像扶过屏幕上的灰尘。
窗外是单薄的夜色,绿植后的空调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像是印证出什么,分外笃定。
惟突然烦躁地把手机丢在一边,扯过我的空调被,慢慢掩上,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是她很美的一刻,我终于想起多年前也是这个相似的瞬间,也想起了她前未婚夫的名字。
齐昊。
同样是一个夏季的夜晚,唯一区别是那天是暴雨倾盆。
我们随老师作为本校越野队去国家公园参加一个大学生越野比赛,比赛更偏于友谊向,大家也都只当是一次郊游。可惜天公不作美,中途突降大雨,我们被困在大巴车上,那辆车还有隔壁大学的学生。
我和惟在最后排,她昨晚熬夜看小说,现在裹着外套昏昏欲睡,突然前排一个男生转过头问道:她还好么。
他就是齐昊。
在很久以后,惟告诉我,其实她上车经过时就注意到了齐昊。
他也的确是那种会让女孩子一眼注意到的男生,他当时略微青涩的生疏的俊朗颇有些如初日般剔透的光泽,这是一份如此泛用的窝心的风采,适合出现在醉翁之意的篮球场上,出现在挥斥方遒的辩论赛上,出现在神采飞扬的颁奖台上,出现在窃窃私语的宿舍楼下,出现在一切与青春有关的公式中。也正因为那份天真让惟惦念住,而后来他的主动问候算是意外之喜。
据他称,看这个女生面色苍白,以为是着了凉,担心在这次活动里有人出事,便施以援手。
惟笑着摆摆手,又缩进外套里,没多久她睡着了,接着我也睡着了。至于那一晚齐昊回过几次头,也无从知晓,正如他们之后的恋情,我都只是一个敷衍的旁观者。
若真要寻根问源,倒算是门当户对。
齐昊父亲的名字时常出现在本市新闻频道各项政府会议中,母亲的名字则在市中心医院的专家会诊名单中。
双方细究起家世,都交情匪浅沾亲带故,或许他们之前就已经在某场婚丧嫁娶中有过一面之缘。
所以在齐昊约惟看完三场电影之后,他们就成为了情侣。
我想问问她关于齐昊的往事,却无从开口。过去齐昊是个禁词,有关他的一切会在她听力范围之内全部消音,这是人面对痛苦的一种本能。
于是我只能问她:“几点的飞机。”
她眯着眼,半晌回我,“三四点吧,忘了,等快到了再看看吧。”
“要去哪里?”
“也忘了,买的去哪的来着。”她睁开眼,又是不好意思的微笑。
“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到哪去都行么?”
“……”她垂眸盯着毯子上的花纹,迷宫般描摹出一个遥远的冬日森林,“差不多吧。”
“你爸妈知道么?”
“不想他们知道。”她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不想见他们,不想和他们说话。”
“还回来么?”
“不知道,看情况吧。”
我沉默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坦然道:“他也不知道我走了。”
沉默中又多了味尴尬,但既然口子已经撕开,或许尽情宣泄对彼此都不是坏事。毕竟她打来电话是我们心照不宣都明白:她带来了不仅是那只行李箱,还有一腔的红尘过往。
“我今早就出门了,趁着他还在睡觉,他心真大,一直没醒,我倒也不知道是想让他醒还是不想让他的醒,是想让他阻止我还是不想?”
她又笑了,那笑容如蜻蜓点水般浅浅略过,迅速归于寂静。
“你梦到过齐昊么?”
“没有,一次也没有。或许之前,我刚去英国时,经常梦见他,那时好想他,想到都后悔出国了。我记得当时是他劝我出国,我也是和今天早上一样,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让他留我。我好像一直这样,被外力推着走。订婚也是,我其实也说不上就想结婚了,但他请了那么多亲戚朋友来聚餐,好像我不答应,这个饭就没法吃。我当时应该生气的,但也没有,好像也不是值得生气的事,我们在一起有六七年了,不结婚,还能干什么呢?”
他们从大学便成为情侣,彼此已成为对方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多出了一只手或脚,一旦断裂,难免会出现幻肢综合征,譬如惟在国外那几年。
本没有出国的打算,双方父母也商议好毕业就举行婚礼,但惟意外得到一个难得的出国机会,当时周围人都劝她放弃,以她的家境,不必强求第一世界的学历认可,甚至就算是个文盲也不会影响她后半辈子的福泽。她同样一度犹豫,那是一个在成长的阵痛中不可避免的迷茫,更何况她又是在玻璃罩子里生活了太久。
齐昊劝她去,他可以等她。这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惟。
后来她跟我说:“我没懂他的意思,可能他也不是那么想和我结婚吧。我应该感激他吗?其实我自己也有点怕,我这辈子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我要去一个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吃吃不惯的饭。我刚到那里,有次煮粥,他们那炉子有点问题,打了好几次打不开,最后蹭地一下窜出来,我吓得锅也打翻了。我当时简直有点恨他,恨他为什么就放心我离开他。”
但那段时期惟分享给外人看的,依旧是饱满正确的幸福。一般的模式化的甜蜜情侣该有的她都有,和齐昊的相处是在一部爱情类型片中,演员美工音响就位了这戏也就可以演下去。
起初她相当不适应,多次越洋电话在深夜对地球另一端的男友哭诉,他们的联系靠太空中的卫星联系着,然而那总归是属于陆地的踏实的柴米油盐。
后来硬撑着,撑着撑着也习惯了,她在国外那段时间像在雕刻自己,以外界的反馈为参考,不断雕刻出更为得体大方游刃有余的举手投足,那本应属于少女的青涩的笨拙变为一种端凝持重。她真正成长了。
显然,她适应了另一种生活,那是她在英国的第四年,之后她被齐昊接回国订婚。
窗外的夜色悄然重了些,像一杯茶泡过了头,浓重苦涩,散发出尘埃落定的气息。
她伸手够我放在茶几上的热水,捧着,像品尝般小口嘬饮。“当时我妈也催,说我在国外也好几年了,赶紧回来把婚礼办了,大家都安心。”
“然后我就自己劝自己,我是爱他的,六七年的感情,不结婚也说不过去。水到渠成的事,再说,他是一个适合的结婚对象,我们出去吃饭,每次全都是他安排,订餐厅,看菜单。我从来不用特意拜托他什么事,好像他事事都能先想到。讨论结婚的时候他也几乎全顺我的意思......其实当时他们一讨论什么宾客名单三金数额我就不太自在,像高中开大会坐在下面,非常严肃的场景,一个个上去捧奖状,但一切和我无关”
那场订婚宴声势浩大,落座宾客都有头有脸。
那是归国后我第一次再见惟。
她站在门厅的水晶吊灯下,一串串紫藤花样的吊灯,绾着头发,斜戴一枚钻石花枝发带,脸上腮红打多了,有些脂粉气,原本硬朗的眉毛被修剪成温婉的柳叶,唇上倒影着一点衣香鬓影,香槟纱裙子分外的蓬勃,把她整个人按进去一样,扎成礼品包装般的玻璃纸人。
她待客接人落落大方,稳重健谈,起承转合,一丝不乱,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
社交场上不乏这样的女性,熟记繁如星辰般交际网中每一个头衔和脉络,遵循着某种精准的界限游走于各类追名逐利中,过一分则放浪,收一分则败兴。
一旁的齐昊相比大学时却是脱胎换骨,一位在任何方面都完美印证“社会精英”这四个字的人,板正齐楚,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有益的中流砥柱。
他们站在一起,称得上是珠联璧合天作之合。所有的祝福赞美调侃都蜂拥而至,为这美满团圆锦上添花。
然而在宴会后期,她忙完一圈敬酒,双肩松懈下来,有些佝偻地站在我傍边,疲惫地笑道:“刚才他们叫我齐太太,我没反应过来是叫我,真奇怪。”
我看了眼时间,沙发上的惟似睡非睡地盹着,或许她已经回到了那个僵硬的晚宴上,人声嘈杂,杯盘狼藉,她和她的男人在这种场合四目相对,又默契地别开,如无意外,她的后半生,将以“齐太太”的名号而活。
“我们很少吵架,订婚前都说我们已经像是老夫老妻,他妈妈甚至说都能预见我们金婚庆典时的场景了。”她停下来,似乎真的眺望到她和齐昊那永远不可能降临的体面结局。
齐昊死在二十七岁那年,一场车祸让他原本精致的头颅面目全非,也让本该交口传颂的佳话灰飞烟灭。
她参加的葬礼,以未婚妻的身份,极尽哀荣,众人称赞她知书达理,若此时一切暂停,那这出佳话完结得尚且不算狼狈。
“我为他哭了。”她裹着毯子,神情莫名地严肃,“我为他哭了,我哭得好认真,比爱他还要认真。说起来好笑,现在我都快忘了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我在小说里网络上看到有些女孩,把恋爱时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记录下来,我都有些惭愧。”
“他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好像身处在过去某个时空,某个他没有彻底消失但目前也无法相聚的时空,我特别安心,就像什么也没有失去。我总想或许是我们分别的时机不对,没错,爱情相逢的时机重要,分别的时机同样重要。如果他死在我最爱他的时刻,我大概会为他痛不欲生,大概。”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个名字在屏幕上闪烁着,我莫名感觉这场景颇似电影中主角登场的字幕,是的,已过午夜,我们的主角终于降临。
齐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