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黄雀,黄雀,蝉。枯瘦的竹林中忽地撞出个风降瑜来。
他捂着胸口,被染红的淡金衣物下不是淋漓的血肉,反而是飞速修补的竹骨,心脏处更是横着一根指头长的碧绿嫩竹,其名曰“护心”。
这件事儿该从何说起呢,约莫要从应花台救起一个濒死的婴儿,亦或者风降瑜记忆里那些童年臆想般一闪而过的、身上挂着花树叶竹的哥哥姐姐叔叔嫂嫂说起。
但那就实在太遥远了。
总而言之,到了一定岁数被托付给石点金父亲,视后者为半个师父的风降瑜从来不是孤身一人,他的生命本身就是跨越仇恨酝酿出的大爱,这次出门身后更是跟着义兄石点金等诸多巡人——
“别管我、别管我……”回到漆黑的巨林边上,身体残破带来生命的流逝,当疼痛突破界限以后,一切的感觉都麻木了。
在被利箭贯穿本该丧命的瞬间,风降瑜清晰地知道自己身上还剩下“台叔教给自己的功法和异于常人的身体”这一底牌。
尽管应花台从未说过,尽管他是第一次体验濒死,但他依然察觉到了,只要给自己一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就一定能恢复如初,就一定还有参与战斗的资格。
而不管知不知道这一点,石点金都不会看自己被刘堂主杀死。
他的这位义兄向来胆大心细、擅长忍耐、实力高强,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前定会做到力所能及的周全,最大限度地救风降瑜回去。
可即便有这样的底牌,有这样的兄弟,风降瑜也还是喊了出来——
义兄,快逃……在这种时候,风降瑜还真希望石点金不是这样的人,能转头便逃,逃的越远越好。
刘堂主身上的恶意比冬岭雪更刺骨,较恶兽更阴邪。
倘若自己和石点金下入的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竹网陷阱,能绝户般猎杀游过金城的所有小鱼小虾,那么刘堂主就是一只邪恶巨兽,不但能一脚踩碎竹篓般的陷阱,还能将竹林也平推了去。
正因为此,他不希望义兄也跟着自己送命,不顾一切地大喊了起来。
而刘堂主的反应则更为玩味,他故意转了脸色一击打在风降瑜的身侧,让后者看清他的同时受了石点金的攻击斜飞出去,竟是要再寻乐子戏弄一番追来的巡人。
“小瑜,快走。”石点金已经近十年没喊过这个名字了。
他草草地扫了风降瑜一眼,转身就要继续压制刘堂主,继而衣角被后者死死扯住。
“别去……”风降瑜用仅剩的力气摇着头,神情是某种看定结局的复杂。
而面对义弟少有的退避,石点金神色罕见地松动了片刻,握住风降瑜的手从自己衣角离开,继而坚定地转身离开了。
他不会逃。
他相信他。
他相信城主,他相信骆家。
所以风降瑜也相信他。
只一瞬,风降瑜毫不迟疑地收起了自己杂乱的情绪,使用秘法逃脱进距离金城最近的竹林,为的是给义兄搬来真正的救兵。
“啊!!!!”但穿越竹林后,风降瑜看见的不是一贯繁华的金城,而是一片火光冲天的灾墟。
金城烧了,全城都烧了。
那火烈焰如妖,遇水不灭,见人便吞,不足须臾便吐出一摊碎灰,贪婪地扑向下一片能吞噬的地方。
风降瑜身上带伤躲闪不便,被它迎头扑到身上,下意识护头之时不想整个人接着被大力推开,错目是他很面熟的打更老头。
“走!娃娃,走!”他还记得那老头姓徐,是金城里来来去去的最普通最普通的人之一。
被这样的邪火烧在身上,他也不再隐瞒自己的身手,几下画出个收火灯笼来,斩断了已经蔓延到自己衣袖的火舌。
“你……”看动作,徐老头应该是有话对风降瑜说的。
但下一秒,他被来自头顶的余**及,彻底成化了一摊灰烬。
风降瑜也被那冲击掀翻在地。他忍着剧痛艰难抬头,就见天上快速飞舞着两个身手奇快的身影。
他们一人招式诡异、游走如墨,在猩红的天空拖出长长的雾状尾痕,有如悬挂壁上的毒汁般缓缓流下,所到之处木石成烟。
另一人则以刀为御,千迹合一,一人千刀,千刀一人,从招式上不难看出正是以“刀势如虹”成名的、现在驻扎于金城的杨进。
全然顾不上自己究竟波及了多少人,面对敌人的进攻,这个杨家人正颇为狼狈地一战一退,很快让四周的竹林也被毒雾侵袭,继而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哈哈哈哈哈,都疯了,都疯了,哈哈哈哈。”震撼还未退却,风降瑜的背后又传来一阵似哭又似笑的诡异叫声。
他挣扎着站起身回过头去,却见骆家的老爷行迹疯癫,骤见自己眼睛忽地一亮,下一刻已经紧紧地拉住了自己的胳膊。
“啊哈哈哈哈,你看见了没有,城主也是个妖怪,他也是个妖怪。”骆老爷指着天上的毒墨,无比兴奋:“这样我儿就不是妖怪了……不,我儿也是妖怪……不,他不是,不他是……”
实在顾不上与他发疯,风降瑜压下心中万千的骇然,一把推开了骆老爷。
而被抛弃的后者也没有再追赶的意思。他盯着风降瑜,脸上裂开近乎到嘴角的笑容,整个人被侵袭到身后的火光迅速点燃,声音凄厉如诅咒。
“你也逃不掉,你也是妖怪……海魔眼,啊!!!”接着,便被断裂的火横梁狠狠砸没了身影。
疯了,疯了,确实都疯了,全城都疯了。
近乎不受控制,风降瑜的身体自己跑动了起来。
从见到刘堂主开始,这个世界便全都疯了,为什么城主会变成这样一个妖怪,为什么杨家人会对他刀剑相向,为什么竹林会忽然裹住全城,又为什么全城燃烧着这样的大火。
骆老爷要说什么,徐老头要说什么,自己又要说什么,义兄又怎么样了。
他奔跑,踉跄,捂着胸口,痛如钻心,继而又意识到了——或许异变早就在身边发生了。
那三对材质陌生的青锁,那风格迥异的废宅,那宽宽窄窄连接诡异的道路,或许金城的周围本就是什么东西拼凑起来的?只是自己见过的次数太多,所以才习以为常?
风降瑜有些惊恐地止住了脚步,他好似看见了红线万千正如网般裹挟自己,推着自己跃向那既定枯竭的彼岸,而后,欣赏他的垂死挣扎。
他不想这样。
他抱住了头。
他该被世界抹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