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向挽其实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哥哥姐姐,她和路折云最初也八竿子打不着,两人的认识缘于那年她家庭的变故。
她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在她九岁那年出了车祸,自那以后父亲一蹶不振,酗酒,抽烟,烟一天一包地抽,不要命似的。
喻向挽记得当时家里地上到处都是瓶瓶罐罐,无处落脚,她那会儿上小学,回家的路上会随手捡个大口袋,到家之后把那些瓶瓶罐罐全部装起来,再拿去离家几百米的闹市街卖。
卖不了几个钱,但攒一攒顶一顿饭钱,够了。
她爸烟头经常乱丢,有些还未燃尽,扔在了架子上她叠好的衣服旁边,等第二天穿的时候拿起来看到一个黑洞窟窿,她照穿不误。
九岁之前,喻向挽的日子不说过得有多富足,但也算“精致”,小女生方面的精致。她妈会给她买碎花裙、牛仔裙、波点裙……每天换着穿,不带重样的。
发型也是,她曾经是班里头上顶着发夹最多的女生。现在想来挺土的,可对那个年级的小女孩来说,对那些精美的颜色鲜艳的小发饰确实没什么抵抗力。
她妈走了之后,这些通通都没有了。她不可能让她爸给她买漂亮裙子,编好看发型。喻承业不会这么做,搞不来,也没那心思,她自己亦然。
学校老师同学都知道她家里的突发情况,小地方什么事半天就传开了,过不了夜。再者,同学们看喻向挽,之前来上学她妈恨不得让她穿遍所有的颜色,到现在来学校,灰白黑,找不出其他亮色,套个宽松T恤,发型马尾一成不变,从这些变化也能窥见一二。
到了后来,喻向挽直接把自己一头及腰的长发给剪了。没有了爱美的母亲给她打理,留着除了不方便以及看着闹心之外,也没什么用。
初中三年,顶着一头超短发,明艳的五官还未长开,穿着单调、领口洗得变形的T恤衬衫,低着头走路,脸上是死寂与颓然,哪怕是夏日炎炎,她那副样子周围也像冷了十八度,让人不想靠近,久而久之,她成了独行侠,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打工,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吃饭,直到自己也习惯,仿佛生来她就该是一个人。
那会儿的她如同封存在木箱子里的老物件,被黑布遮挡,见不到当日的太阳,只能依靠着从缝隙里穿透进来的光线以及稀薄的空气,暗自生存,苟延残喘。
后来有人掀开了那块布,拍去上面的灰尘,得以让其露出本来的精致的面目,旧疙瘩一夕之间变宝。
剪去干枯泛黄的碎发,她的长发也慢慢被养回来。
床上,女生侧躺着,皮肤白皙,浓密乌发铺展开来,细细的吊带挂在肩膀上,五官精致,模样恬淡,像件只可观摩的艺术品,但也让人起恶趣味想要破坏,看她凌乱。
男人粗粝的手顺着乌发滑过,扯醒熟睡的人,她未睁开眼,呓语几句,饱满红唇一张一合,看着异常动人。
他凑近,几下蜻蜓点水逗弄人,逼得人不得不睁开,男人玩味的眼神尽在咫尺,一只手撑着脑袋半坐起来,另一只空着的手绕着她的一捋发尾打转,待得她清醒,忽地俯下身,屋外下着雨,噼里啪啦砸着窗户,屋内亦是狂风骤雨。
他们攫取着彼此的空气,**搅人,让清醒的人再次陷入沉溺。
……
办公室的灯被打开,白炽灯瞬间照亮这四方区域,高跟鞋踢踢踏踏从外面走过,喻向挽从桌上起来,她们有专门的午休的地方,只是她吃完饭回来一直在写提案,离下午上班的时间没剩多少,她便直接趴在桌上小憩了会儿。
喻向挽抬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乔黎经常感叹她皮肤好好,白里透红的,一看就是从小富养长大的,喻向挽每次都笑笑不说话,谁能想到她曾经是个还要靠捡垃圾瓶子换零钱的小女孩,就连她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偶尔都有些恍惚。
头发绕过肩膀自胸前垂下,手指顺着往下摸过发尾,拎起一绺看了看。
太长了,该剪了,她想。
旁边工位的乔黎划拉着椅子挨过来,和她的座椅碰撞发出声音,喻向挽回过神,偏头看去,乔黎凑近,咬着奶茶吐字不清地说,“看样子曼姐气得不轻啊。”
舒曼,他们部门的主管,方才踩着高跟鞋一阵风似的走过办公室外的过道,想必要么是提案在上头领导那儿碰了壁,要么是在竞争部门的主管于真真那儿吃了瘪。
办公室的门大喇喇开着,而且就她那恨不得踩穿地板的力度,门关得再严严实实也让人忽视不了,个个互递眼色,补妆的吃东西的唠嗑的都停下来,抓紧手里的笔记本,想的都是:完了,又要想新的提案了。
果然,会上,舒曼说上次交的提案被驳回来了,让大家重新构思下,再写一版交上来。
散了会,众人唉声叹气,恰好到了下午茶时间,又纷纷恢复情绪讨论着喝什么,喻向挽没参与讨论,专心构思新的策划案,一下午坐在工位上,敲敲打打几近下班,等到同事们关电脑收拾东西起身,座椅摩擦地面发出声音喻向挽才看了眼时间。
乔黎在茶水间和人摸鱼闲聊,踩着点回来说又被人安利了一个好玩的地方,盛邀喻向挽一起去放松嗨皮一下。
喻向挽本来是想拒绝的,但想了一下午策划案,腰酸脖子痛脑子都转不动了,加之今天周五明天不上班,她犹豫了会儿。
看她在思考,乔黎连忙上手拉她让她在路上慢慢想,嘴上是这么说,行动上一路拽着她到公司楼下拦下一辆出租车,两人就坐上了车。
“师傅,去Cloud。”
喻向挽也不再挣扎,放下包,询问起了她们要去的目的地。
“Cloud?没听你之前提过。”
“这是今天丽丽安利我的,她们上周才去玩过,体验不错,说是一家俱乐部,有两层,楼上有台球厅,游戏厅,类似于乐玩城,也有喝酒蹦迪的地方,有时候运气好还会碰到一些小众乐队组合去玩音乐。”乔黎拿着手机划拉,不知道看到什么,一拍大腿,“果然!我说这么好玩的地方我居然没听说过,原来人家不在网上开放预订,而且听说老板很任性,三天两头不在,全凭心情开门。”
“那你确定今晚开门了?”
“等等,我翻翻评论。”显然是激动得忘了这茬,乔黎又拿起手机看,“有实时评论说,今晚开着门呢!”乔黎肉眼可见的兴奋,然而不知道又看见了什么,神情立马沮丧,“但是没看到老板,不知道是不是没来。”
喻向挽道:“不是去放松的吗,关那儿的老板什么事?”
乔黎抬起头,笑眯眯看着她:“哎呀,她们说那儿的老板很帅。”
难怪。
“要给你看照片不?我在评论区翻到一张偷拍的,氛围感绝了。”乔黎像是按头安利爱豆的粉丝,拽着她兴致高昂。
“不了。”喻向挽婉拒,正好手机进了工作消息,振动不停,她埋头回复消息,一下午都在弄策划案,落了不少未读消息。
说起回复消息,她短信箱里还撂着一条没回复的。
是的,她昨晚没回复,看完直接无视锁屏睡觉。
微信消息还没回复完,但不知不觉屏幕已经滑到了短信界面,看着那串陌生号码下的两行字,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出租车到达目的地,乔黎喊她下车,喻向挽才关了手机跟着下去。
繁华街道,霓虹灯闪烁,她们站在巨大的“Cloud”招牌下,楼上嗨翻了的声音传到了下面来。
记忆中她来过这样类似的地方,那里和这里一样,旧街的地面不算干净,随处可见垃圾,门口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小广告,标语直白火辣辣。
虽然这里门口的电线杆上只是贴了几张正经的租房广告,但喻向挽还是不禁问,“确定是正经俱乐部?安不安全,要不白天再来?”
“丽丽推的,说很多同事都来过,什么白天,到都到了,现在才九点呢,大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再说了,法治社会,有什么不安全的。”乔黎叽里呱啦一边说一边去拉身旁人,“快走啦,一会儿蹦迪都赶不上热乎的。”
她们从一旁的门进去上了狭窄的楼梯,台阶很高,没有灯,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头,越往上走,重金属的动感音乐以及乐器的敲击声就越响,等到了门口,耳膜都快要被震碎。
打开门,迎面就是舞池,高饱和度的灯光,扭动的人群,尽情的氛围,乔黎瞬间被带动起来,加入了舞池中,喻向挽右转朝里走,到吧台要了杯鸡尾酒,她坐在高脚凳上,这边是台球厅,氛围要比那边好得多。
不多时,调酒师把调好的鸡尾酒推上前,让她慢慢享用。
喻向挽举杯尝了口,说:“还不错。”
“谢谢。”调酒师欣然一笑,又补充,其实他们老板调的更好喝。
“是么?”喻向挽随口接道。
“嗯,不过啊,我倒觉得比起我们老板调的酒,还是他那张脸更受欢迎。”不远处爆发出喝彩声,调酒师抬了抬下巴,“喏,我们老板在那边打球呢。”
想起乔黎提到的“帅老板”,喻向挽回过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最角落的一张台球桌。厅里每张台球桌其实都有人在打,也都有人围观,但只有最角落的那张围观人群爆炸,男男女女围了一圈又一圈,女生居多,她们时不时笑着说着什么,舞池那边的灯光打过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她们脸上闪过的一些害羞的神色。
人群里传来球杆击中台球的清脆声响,紧接着,砰的一声,台球骨碌碌滚落进框里,一杆清台。
口哨声快要掀翻屋顶。
俯在台球桌面上的男人直起身,脸上挂着得意的笑,眉梢一挑,下巴点了点,示意桌面——他赢了。
对面愿赌服输,丢了杆掏出钱包接受惩罚——输了的请全厅人喝水。又是起哄喝彩声,闹哄哄的人群中男人露出笑意,惹眼极了。
喻向挽长睫微眨,看着那惹眼的人,他站直了身体,灯光正好晃过他,喻向挽清楚地看见了路折云那张脸。
这么多人围观,那也不奇怪了。
调酒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没人光顾,他也乐得悠闲看那边打球,瞧喻向挽也在看,和她搭话道:“那就是我们老板,怎么样,打球很厉害吧?”
“一般吧。”喻向挽撒谎,转了回去。
一般,还看得一动不动,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年轻调酒师在心里这样想,没说出来,擦着杯子又跟她闲聊其他。
“其实到我们这儿来的,尤其是打台球的,大部分都不是真来看球的,不信你看。”他指了指台球桌那一圈的女生,“那都是来看人的。”
喻向挽没回头去瞧,她刚刚就看到了,几年前,这人就很受欢迎,那时的他顶着一张桀骜不驯的脸,整个人年轻有活力,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喧嚣,扑面而来的都是他那股嚣张劲儿,如今气质收了很多,更沉淀,又多了层成熟男人的味道,就跟这酒一样,越神秘,越让人琢磨不透,越吸引人,尝过之后后劲也越大。
不过看他打球的样子,骨子里的嚣张味儿还是没变。
走出人群,路折云把杆扔给别人,让他们打,说总是赢,没意思。
“走,路哥,过去喝一杯。”赵炳喊他。
路折云撂下句“等会儿”,往卫生间去。
赵炳走向吧台,远远的就瞧见那儿坐了个人,身影清瘦,脱下的外套搭在一边的凳上,里面穿的是一条牛仔裙,很显腰身,一根绳穿过后背两列竖排的圆孔,在尾端松松栓了个蝴蝶结,曼妙身姿勾勒出来,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赵炳几步凑上前,撑在吧台上搭讪,“嗨,美女,一个人喝啊,要不我陪……卧槽!”他突然停住,意识到自己在美女面前语气不雅,立马改口,“这么巧啊,还记得我吗?”
喻向挽转过来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喝了口酒,又转了回去。
意思很明显,你谁?
虽然只见过喻向挽一面,但赵炳还是很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人,她那双眼睛漂亮极了,可以说让人过目不忘。
转念一想,女孩嘛,矜持,联想到昨天在便利店时她送了他一瓶水,如今又出现在这儿,难免心里自恋,“既然追到这儿来了,那咱留个联系方式呗——”
他刚掏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叮铃铃,喻向挽电话响了,她拿着手机离开,走到转角时和那头过来的人迎面撞上。
头顶冷不丁响起一道带笑的嗓音:
“妹妹,好好看路,撞我身上了。”
声音很熟悉,喻向挽抬起头,果然,撞进路折云漆黑的眸子里。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话里逗弄的意味很明显,而且尤其是那两个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觉得从他嘴里说出口,带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
路折云堵在转角处不动,俯视面前人,观察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神情。
“借过。”喻向挽语气很淡,像只是随便跟一个拦路的陌生人讲话一般,路折云眉头一挑,往后撤一步,喻向挽径直走过,飘起的发尾擦过手背,转瞬即逝的触感。
回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男人“啧”了一声。
长大了,怎么逗,脸都不红。
赵炳坐在凳子上,惋惜又没有要到联系方式,凳子忽地被人踹了一脚,“坐过去。”
正要发火,转过去瞅见是谁,往旁挪了个空位,路折云转眼坐了上去,拿过一旁的酒,直接倒在杯子里喝。
“怎么了?哥。”赵炳观他神色,“赢球了,怎么还看上去不太高兴呢?”
“你眼瞎呗。”
赵炳被他的回答噎了一下,又不好对他路哥说什么,只好转向对面,啪啪拍吧台:“蜂子,快点!你属蜗牛的吗?!”
蜂子就是那调酒师,立马回呛道,“催什么催,再催自己调。”他一面慢悠悠调酒,一面瞄着台球桌那边的战况。
“嘿,小心不开你工资。”
“你又不是我老板,路哥才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消停,等蜂子调好赵炳的酒后,一脸期盼看向路折云,后者心领神会,道:“二十分钟。”
“耶!谢谢哥!”蜂子立马扔了手上的东西,朝他心心念念的台球桌奔去。
“旷工,扣你工资!”赵炳喊道。
“你挺尽职。”身后不冷不淡传来那么一句,赵炳回过头,看着他哥那不是刀人胜似刀人的眼神,心虚涌上来,他本来该管舞池那边的音乐,结果自己一晚上都在台球厅这边瞎逛,工作扔给了别人,平时他也爱当甩手掌柜,习惯了,但今晚路折云像是格外看谁都不爽,赵炳也不喝酒了,滑下凳子,“这大飞怎么回事,来来去去就这几首。”赵炳一副很有责任感的样子,“我去控制室看看啊,哥。”说完就拿过酒杯开溜了。
等喻向挽接了个电话回来,坐回原位,对面的调酒师俨然变成了路折云,她没表现出任何,还有闲心打量起他来了——没有穿调酒师的服装,一件黑T恤贴身,调酒的动作熟练,黑色袖边微微卷起,露出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左侧鬓角折射出一点金属蓝的微光,在这昏暗的吧台前,瞧不真切。
“看够了没?”路折云头也没抬,不紧不慢地说,而后抬眼,直直对上喻向挽的视线。
没有一丝被抓包的尴尬,喻向挽从容接道:“听说来这儿的人90%都是来看老板的,好奇长什么样,看看。”
也绝口不提昨天在便利店偶遇的事,就跟真的是第一次见面一样。
“怎样?打个分呗。”路折云顺着她的话说,“评价评价。”
“我没有对人打分的习惯,以及,”喻向挽晃晃手机,“我喜欢网购。”
喜欢在网上评价,不喜欢当面。
路折云哼笑两声,将手里调好的酒推了过来,“那这个呢?”
“我有。”喻向挽并不接招,示意她面前的水晶杯,“方才那位小哥专门按我喜欢的口味调的。”
并不是,她很少来酒吧喝酒,以前是跟着某人来,他不让她喝酒,现在一般是乔黎拉着她来玩,她本来就不爱喝,况且只有她们两个女生,乔黎心大经常喝醉,她也就不喝了,一来不安全,二来好带酒鬼回去。所以她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口味,基本是别人推荐什么喝什么。
喻向挽杯子里还有一大半,她没喝多少,这个口味她不是很喝得惯。
说着就要去拿自己的杯子,被人抢了先,路折云捏着一只银勺子,在杯中搅拌过后放回吧台,水晶杯里的颜色变得有些奇怪,喻向挽瞬间没了喝的**,难得没有了表情管理,皱着眉问:“加了什么?”
男人貌似很欣赏对面人波澜不惊的脸露出其他的神情,闲闲吐出俩字:“芥末。”
路折云再次递上他调的那杯,喻向挽不再拒绝,而是推了推自己面前的,“路老板陪一个?”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路折云挑眉,而后拿过吧台上的粉色水晶杯,仰头一口灌完。
喻向挽自然也跟着喝,刚刚那个调酒的小师傅说得确实没错,路折云调的口感确实更好。
“好喝吗?路老板。”
“不好喝。”
“那你还喝。”
“没办法。”路折云耸肩,状若无意道,“谁叫我心好呢。”
脑子里忽然闪过她昨天说的某句话,喻向挽并不搭茬,翻过手机划拉屏幕。
路折云瞧她,漫不经心问:“很忙?”
“嗯。”
“忙到没空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