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就是现实 第3章 埋在秋天

“今天是……今天是几号来着？”

老人扶着沙发的扶手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电视跟前，拿起一旁的台历，眯着眼，远远近近的看了会。

又重重把台历摆了回去，慢慢转身，喃喃地说着：“看来我该出趟门了。”

老人走回自己的屋子，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把抽屉里的书一本本拿了出来。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粉色的信封，用手抚了抚，才慢慢打开那个厚厚的信封。

老人把信封里的东西抖在了书桌上，又把信封高高举起，仰着头看了看。最后又把另一只手慢慢举到信封前，努力掏了掏。才放下信封，看向书桌。

书桌上多了一叠不甚整齐的纸币。

老人把纸币悉数捡起，眯着眼数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把钱揣在了兜里。

“还有什么呢？”老人边自言自语着，边慢慢关着抽屉。

抽屉关了一半，老人忽然转身走向身后的衣柜。

她打开衣柜，从里面翻出一条红色围巾和一副红色手套，认真为自己戴好。又拍了拍装着钱的口袋，才慢腾腾地出了门。

“咔——”

“也不知道锁上了没有。”

老人拔掉钥匙，用手推了推门。门没开。

她满意地点点头，把钥匙小心放在另一个口袋里，拍了拍。而后又去推了推门，才转了身。

转身以后，她并没急着走，而是先左右看了看，确认了离开的方向，这才紧了紧围巾，迟疑地向左边走去。

老人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微动的风，打乱了老人银白的发。她抬手仔细把打在脸上的发丝拢到耳后，坚定地向前走去。

“老姐姐，来看谁啊？”

守墓人边帮老人开门，边随意跟老人说着话。

“我家老头子。”她冲守墓人笑笑，走进了墓园。

守墓人冲着她的背影说：“老姐姐，慢点走。”

听到守墓人的声音，她突然停住，转过身向守墓人问道：“你这里卖纸钱吗？”

守墓人呵呵地笑了起来：“老姐姐，这里可不卖纸钱。而且啊，我们这里也不准烧纸钱。”

“不烧纸钱？”她皱着眉想了想，才问道：“那烧什么？”

守墓人摇头：“什么也不烧。现在啊，都流行什么鲜花。”

她微仰了仰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空：“那里应该有花吧。”

守墓人又道：“老姐姐，是不是没准备什么啊？没关系，先进去看看。下次再带东西过来也一样。”

老人回神点了点头说：“好吧，我先去看看。”

她慢慢转身，走向园内。

第一块墓碑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眯着眼看了又看，才摇摇头走向下一块墓碑。

如此，周而复始。

老人每到一块碑前，都会像刚刚那样驻足看上两眼，再摇摇头，继续前进。

如此走了大概一两个小时的样子，她才喘了粗气停了下来。

她双手扶着双膝，静静看着这成片的墓碑，神色渐渐茫然。

再次走到墓园大门口时，守墓人依旧笑眯眯地坐在那。见她出来，守墓人扬声跟她打招呼道：“慢走啊，老姐姐。下次过来可别忘了带东西过来。”

老人顿了顿步子，摇摇头，喃喃地说了句——“以后不来了。我家老头子，好像不在这。”

老人在守墓人呆滞的目光中缓缓前行，就那么慢慢地走回了家。

“还没人回来吗？”老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仔细辨认了下，插进锁孔里，用力开开了门。

屋里还不是特别暗，老人就借着微弱的光线摸索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晃着手触着了开关，确认了几次后，她才费力打开灯，然后循着记忆回到床上躺下。

“怎么开了灯还那么黑呢？”老人翻了个身。

“灯不会坏了吧？”又翻了个身。

“我得去看看。”她猛地坐起来，想了想后，又慢慢靠在床头，神色黯然道：“我好像也看不出什么来。”

天色又暗了暗，老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屋子里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又过了许久，才听老人颇为肯定地说着：“估计是停电了。”

“这么黑，也不知道待会小芳回来能不能看见路。”她不断嘀咕着，“小芳不会不回来了吧？那她怎么吃饭睡觉呢？小芳走之前说什么来着……”

她说着说着，便慢慢没了声音。那微弱的鼾声告诉我们，她应该是睡着了。

“咔——”有人开门进了屋。

“妈不在吗？怎么没开灯？”来人嘀咕着，随手按开了客厅的灯。

“是小芳回来了吗？”老人猛地清醒，靠着床头的背也猛地直了起来。

“妈，你在哪儿？怎么没开灯啊？”

小芳循着声音来到老人房前，随手按了下墙上的开关。

“啪——”

屋子一下子亮了起来，也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人眯了眯眼，仰头冲着“灯泡”笑了笑，“这灯还挺刺眼的。”

小芳进了门，低头见着落到地上的绳子，绳子上还用夹子夹着一些明星的明信片。

她弯腰捡起那些明信片道：“妈，你怎么又把琪琪挂明信片的绳子给弄断了？”

“啊？没有啊。”老人一脸无辜。

“你看看。”小芳把刚刚捡起的东西拿到老人面前，“妈，你是不是又把这当成灯线拉了？”

老人盯着小芳手中的绳子看了看道：“原来不用灯线了。怪不得我开了灯，灯还不亮呢。”

小芳转身把绳子和明信片放在桌子上说：“妈，我都说了多少遍，现在这些电灯的开关不用线了，都用按钮。”

老人张了张嘴，小声嘀咕道：“你也没说几次，这不是第一次嘛。”

“还有，妈。你下次一定要记住，你的房间在左边，右边是琪琪的房间。”小芳说着就向屋外走去。

老人低头小声说了句“知道了”，而后抬头看向小芳道：“小芳，咱们家什么时候养猴子了？”

“猴子？”小芳回头。

“奇奇，奇奇国王。”

小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妈，琪琪不是猴子。她是我的女儿，你的外孙女。”

“奇奇是你的孩子啊。怎么起了个猴子的名字？”老人按着床想要起身，却因体力不支又猛地坐了回去。

小芳忙走了回来，扶着她坐到了床边上。

“奇奇，该上小学了吧？”老人坐在床前，任由小芳蹲下身子帮她穿鞋。

“琪琪大学都毕业了，前些天还带了男朋友来家里。”小芳起身，又扶着老人下了床，“妈，你忘了啊？”

“大学都毕业了啊？”老人喃喃出声，又转头对着小芳道：“这事你爸知道吗？”

小芳顿了一下，而后拍了拍老人的手道：“妈，爸都去了那么多年了。你别老惦记着他了，多想想自个，啊？我去做饭了。”

小芳把老人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好，又找来遥控器塞到她的手里，这才去了厨房。

老人左右摆弄了下遥控器，抖着手把遥控器对准电视，按下了第一个按键……

“观众朋友们……”

“不要998……”

“猜出答案的朋友……”

“接下来为您播放的是……”

老人一个个频道换下去，也不听电视里到底在讲些什么，只胡乱换着台。

过了好久，电视才在一个频道上固定下来。

小芳从厨房端着菜出来的时候，电视里的主持人正在极力推销一款不知名的产品。

“妈，吃饭了。”小芳把菜摆在餐桌上，扫了一眼沙发。

老人没应声。

小芳又转身回了厨房把饭端了过来，最后又拿出两副碗筷和一个勺子。

“妈，吃饭了。”小芳又喊了一声。

老人还是没应声。

小芳的神色顿时慌乱起来。她绕过沙发，急步到老人面前，一边推着老人一边连声唤着：“妈，妈……”

“啊？怎么了？”老人把眼睛掀开了一条缝，含糊应了一声。

“吃饭了。”小芳暗暗松了口气。

“哦。”

老人被小芳扶到了餐桌前后，盯着桌上的两副碗筷看了看问道：“又是我们两个人啊。”

小芳把老人安置在椅子上，又走到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才回答道：“他们今天都忙。”

老人拿起筷子，努力对齐了下，有些习以为常道：“又加班啊。”

“对。”小芳夹了块红烧肉递到老人的饭碗里，“妈，尝尝这个。”

老人收回看向饭桌的目光，看了看碗里的红烧肉。持着筷子朝碗里捣了又捣，最后叹着气放下了筷子。

小芳见此连忙把早就准备好的勺子放到了老人的碗里。

老人顺势朝着小芳看了过去：“你爸在哪呢？”

“妈——”小芳举着碗筷看向老人，“爸都……”

“我知道。”老人打断小芳的话，“我就是想问问你爸埋在哪了？我想去看看他，给他烧些纸钱。”

“爸埋在老家了，我们去年还一起去看的他，你忘了？”

“原来在老家啊。”老人茫然的看着前方，“我说怎么没找到他呢。”

“妈，你今天不会出门了吧？”小芳面露忧色。

“我就想去看看你爸。”

“那你可以跟我说啊，我带你去。你一个人出门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老人冲小芳笑笑，“再说你们也忙。”

小芳讪讪道：“也就这段时间忙，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我知道。”老人眯了眼，“我这不是想你爸了吗？当初你爸走之前我们说好的，每年秋天都要去看看他。我今儿个看日历，明天就冬至了。我怕来不及了。”

小芳放下碗筷，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低了好久的头，才抬头喊了老人一声：“妈……我……”

“没事。”老人呵呵地笑，“等我见了你爸，跟他说清楚，他不会在意的。”

“妈你说什么呢？别有事没事就去见我爸，见我爸的。”小芳急道。

“我就说说。”老人笑着咧开了嘴，也看不到一颗牙齿，“我跟你爸可是说好了，要死也要在秋天的时候死。你爸就是秋天去的，也是秋天埋的。我现在啊——也来不及死喽。明天就是冬天了。”

“别整天死啊死啊的。”小芳把老人勺子塞到老人手里，“吃饭，待会饭该凉了。”

老人乐呵呵的，冲着小芳道：“小芳啊。等我死了一定要把我跟你爸埋在一块。”

“妈——”小芳佯装生气。

“好好，我不说。”老人拿起勺子舀了点米饭，又抬头道：“不过你爸可是答应了我的，秋天的时候就在那边等着我。”

“妈，你又来了。”小芳颇为无奈道。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人又把勺子放下，“一把老骨头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小芳有些急了，“妈——你看你……”

老人也不管小芳什么反应，继续说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到秋天，我也好去看看你爸，也能放心的死。我现在啊，都不敢死。”

“妈——”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你们也烦的慌。”老人扶着桌子起身，“我吃饱了。”

“妈，你还什么都没吃呢。”小芳急忙站起来。

老人一脸茫然：“没吃吗？那我怎么饱了？”

小芳张了张嘴，目送着老人回了房间。

第二天。冬天。

一向早起的老人，出乎意料的睡了懒觉。

小芳盯着老人紧闭的房门，摇摇头道：“难得妈今天能睡个好觉。”

说着去敲了敲老人的门：“妈，吃饭了，吃了饭再睡。”

老人睡得有些死，并没有应声。

小芳推门进了老人的房间：“妈，吃饭了。”

老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小芳上前推了推老人，老人的头随意歪到了一边。小芳突地一惊，右手慢慢放到了老人的鼻前……

“妈！”

小芳的音量突然拔高，却依旧没能惊动老人。她还是维持刚刚的样子，一动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小芳抖着手掏出手机，流着泪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有人接电话。

“怎么不接电话啊……”她哭着取下手机，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把电话拨出去。

此时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模糊了，她努力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一会，按下了拨出键。

电话很快接通了——

“你快回来。妈——妈她……”

那天小芳和她的丈夫以及女儿，匆匆把老人的遗体送到火葬场，火了化。

等他们带着老人的骨灰盒回到老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个透。

所有人都劝着小芳，如今天黑了，等到明天天色大亮了，再下葬也不迟。

小芳不住地摇头，嘴里念叨着：“太晚了，太晚了……”

众人无法，只能简单做了仪式，就匆匆挖开老人丈夫的坟，把老人送下了地。

老人下地后，小芳就趴在坟前不住的哭。跟她说话也不理，最多摇摇头。

其他人纷纷摇头走掉，只剩下小芳的丈夫和女儿还陪在这。

小芳就那么哭累了睡，睡醒了哭。一直到天际泛白才堪堪止了哭意。

她在坟前呆愣愣地坐着，一直等到太阳冒了头，才慢慢站了起来。

小芳的丈夫女儿见此忙上前搀住她，却被小芳轻轻推开了。

小芳摇晃了下身子，声音弱而沙哑道：“妈……对不起，是我让你来晚了……”

离开村子回到家后，小芳径直去了老人的房间。

老人房里有些杂乱。

书桌上还放着几本书，那是老人前天翻出来忘了收回去的。书旁是一个粉色的信封，据说是装过老人丈夫给她的第一封信。

信封右下侧是半开着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个打开的日记本，日记本上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老头子，那边是不是有我们的另一个家啊？那你在另一个家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