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说治没治好吧！ 第3章 演员（三）

樊星演最近过得不好。

每当他觉得生活已经很坏的时候，现实总能给他当头一棒，告诉他，还可以更糟。

经纪人给他发消息，他的角色“小春”已经转给周若白，与之相关的活动，综艺，宣传资源，也一并转走。

现在他的行程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早就定好的单人访谈。

谈什么呢。他嗤笑一声。

谈自己“小牌大耍”“背刺专家”“资源垄断”，被赐名“樊小牌”“樊咬一口”和并不反垄断的“樊垄断”吗？

原本，他想谈谈自己去年拍的电视剧，讲讲一人分饰两角的感悟；展望一下未来，憧憬第一次挑大梁的收获。

现在只能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和“死到临头嘴还挺硬”里选一个当关键词了。

毕竟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职业生涯快完蛋了。

…

樊星演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到现在的。

从一开始，公司股权结构突然变动，新来的大股东带来了他刚刚毕业，怀报演员梦想的小儿子。

再到他被经纪人拉着，和那个满脸谦逊的小周先生交换联系方式，并被迫开始带他上节目，和他炒“一见如故”cb情。

然后是自己被经纪人带着走错休息室。

全网狂刷#樊星演 小小休息室，拿下！

所有人都在说他不讲礼貌，自己抢了最好的地方，叫人家德艺双馨老艺术家跟一群小孩儿挤一块儿。

他还没待反应，经纪人却先发了条趾高气昂的公告。

“休息室是公用的，艺人在休息室休息不应该成为被批评的理由。”

围观群众们那个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他被淹没在——评论是自由的，大家在评论区批评你不能成为被批评的理由——的汪洋中，刚探出头，就遭周若白从后面来了一板砖。

“我了解樊哥，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们认识这一个月来，他一直对我很好。我想他可能就是单纯走错了。”这是他的文案。

下面粉丝可给心疼坏了。

热搜是八点上的，公告是九点发的，周若白是九点半回的，一套小连招丝滑流畅，他只能在一旁默默鼓掌。

现在还能做什么，说自己真是走错了？队友挡枪警告！说经纪人发公告我也毫不知情？挡枪警告！

樊星演沉默良久，字斟句酌编辑了一条道歉回复，发在个人账号上。

这顶锅已经扣死在他头上，任何试图解释的行为在旁人眼中都是甩锅，只能这样了。

但对手仍不满足。第二天睡醒，热搜又挂了七八条自己的大名。

什么#樊星演 穿搭，#樊星演 头像，#樊星演 戏如人生…

最后一个标题怎么那么讽刺呢？

评论区全在笑他：

…还能咋想的，这是不会营销？这可太懂营销了。

樊星演无力地丢开手机，捂住脸。他没法反抗，因为一切都是公司默许的。

只有先把他搞臭，他的角色才能清清白白地挪给周若白，把对方捧成下一个一哥。

接下来，就该割席分坐，树立周若白的单人形象了。

理由都是现成的。

这事儿闹这么大，樊星演的粉丝十分慌乱，到处扒时间线，试图寻找真相。

一个似真非假的消息就这么悄咪咪出现在粉丝群。

“听说公司这么搞他是为了捧周若白！因为樊实力太强了，很多对手私下挖他！公司为了防止他走后流量断档，就想把周捧出来接班！”

“那个经纪人和周也接触过了，下一个要带的艺人就是周！周的发言也是早就定好的，就要他趁这次机会狠狠吸粉！”

尽管这条消息没有附带任何证据，粉丝的情绪还是瞬间被点爆了。

即使樊星演私下找了大粉沟通，求她帮忙控制一下。大粉也只能是在群里和账号发几条公告，阻止不了消息扩散。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这条消息直接引爆了网络，一些没看到公告的粉丝本就压抑许久，一听这哪还忍得了。

一群人呼啦啦就冲到公司官号下，举手呐喊，凭什么要樊星演给周若白当垫子！

樊星演在个人账户连发几条消息，也无法阻止舆论发酵。

一时间，网络上到处都是他的“十年老粉”，看不惯公司区别对待，要为他“冲锋陷阵”，言辞激烈，态度嚣张。

于是反扑如约而至。

到了晚上，#樊星演 网暴被明晃晃地挂在了热搜第一位。

他也喜提第二个封号，背刺专家“樊咬一口”。

被“网暴”许久的周若白这才像刚找回胆子似地发了条声明。

“大家不要攻击别人了，我相信真心换来的一定是真心。我的粥粥们，也要做一群好粉丝，请专注于我的作品，不要参与网络骂战哦~”

粥宝是美美单飞了，粥宝的角色还没有呢。

于是下一波操作紧随其后，樊星演一睁眼，又是被挂上热搜的一天。

热搜第一#樊星演 通告不断

热搜第六#樊星演 舆论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第二十九 #樊星演 出道至今的成就

第五十三#樊星演的资源有多强

看看，看看这四个标题，环环相扣。

如果是经过前面一番事讨厌他，或者至少对他有恶感的人，刷到第一条，就会反射性地恶心，第二条，激起逆反心理，第三条，看似捧他，实则为第四条提供证据，到最后一条，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无人知晓他是不是一直有这么多粉丝这么多流量，大家只记得这段时间他黑料和营销轮番刷屏让人大为不爽。出道到现在这么多角色，得这么多奖，原来都是因为，你是个资源咖！

难怪被黑这么久还有热搜大营销，难怪坏成这样还有水军冲锋陷阵，难怪你的经纪人那么盛气凌人，难怪公司的后辈被吸血还要帮你说话，都是因为，公司要捧你啊！

好你个樊星演！

网友们一顿刨根究底地搜查，十分顺利地找到了“证据”。

现在，新太子周若白，终于可以清清白白地登基了。

一切都像计划中一样完美。

名声，资源，流量，都落入周若白手中，自然也包括“小春”。

“小春”，那个被抢走的电影角色，原本是公司特意为他定制的。

公司一哥张松山年纪大了，想回家种菜养花，高层经过商议，才决定把他捧起来，撑撑台面。

润升实在不大，五十多岁的张松山下来居然就是二十多岁的他，张哥不爱出通告，他的收入竟还隐隐在对方之上。

这之前不久，他才刚拿了电视剧奖项的最佳男演员，勉强也算有点资历。

公司里其他小糊咖多多少少都靠他的佣金发工资，大都没什么意见。

就在润升拢吧拢吧资金，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高层突发股权纠纷，公司上下一片混乱！这戏就这么被搁置了。

等到事态平息，润升元气大伤，来不及考虑什么戏不戏，先引进了一位新股东，便是周若白的父亲，周健宁。

周健宁出手阔绰，上来就给电影加了三成预算，又承诺愿意给出自己公司盛利的新品代言位。

润升本就不是什么腰板硬气的大户，当即便抱住金主的大腿直献殷勤。

金主的儿子想要角色？简单！什么小春小夏小秋小冬，只要金主开口，统统属于小周！

不过…

这“小春”毕竟是给樊星演写的，当初打算捧他的时候做了不少宣传，突然这么换人…对金主不利啊…

为了金主儿子的未来，樊星演就这么被安排了盒饭，用自己给对方铺上红毯。

一哥？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当初做决定的高层都换了一轮，谁管你个前朝余孽！

最佳男演员又怎样，都二十八了，捧起来又能火几年？反观咱们小周，年轻轻水灵灵，芳龄二十四，还自带背景。

闭着眼睛都知道选谁！

而且金主人超好的~营销都是自己出钱，只需要他们这边小小配合一下~至于垫子怎么想？抱歉。无人在意。

樊星演现在别无选择，他甚至不能发言反抗，沉默接受还有机会等到欣赏他的公司签他出去，一旦站出来炮轰润升，所有观望的公司都会离开。

没有经纪公司想要一个不听话的艺人。

樊星演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思绪飘飘荡荡，飞出很远。

他看见自己坐在学校的单人床，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讨论着将来的去向。

“我爸给我找好公司了，他朋友开的，我过去不会吃亏。”

“我去我叔父的剧组，小配角，但那是三亿的大制作！”

“我姐叫我学跳舞，她带我**豆。”

…

樊星演坐在一旁，沉默地刷着手机。

室友凑过来拍他，“诶，星子，你去哪儿？”

“我继续跑龙套。”他平静地说。

“啊，那个，我不是…”室友紧张地组织语言。

“我知道，没事，龙套挺好的，我喜欢演戏。”

…

他背上包袱走进横店，在火药的焰色边缘挣扎着爬行；他穿着开线的戏服，在洒水车制造的“大雨”里一遍遍去世。

那场戏他演哭了，即使是只有三句台词的小兵，他也投入了百分百的热情。

后来樊星演翻遍整部片子，没找到自己。

他坐在觥筹交错的酒桌，醉意朦胧中，胡乱地向周围敬酒，无所谓是谁，反正都比他强。

一杯接一杯，喊着这哥那姐，眼泪就像酒一样咽进了肚子。

他跑遍所有剧组，面试能够到的所有角色，不论是好是坏都认真揣摩，给每个角色都写厚厚的笔记。

终于，他等来了第一个转机。

那是个只出场一次的小角色，在王爷的酒宴上现身刺杀，被拿下后服毒自尽。

因为自杀时的眼神充满故事感，被剪成短视频，小范围传播了一阵。

开始有公司找上他，不同于之前那些只想劝他直播带货的网红工会，这次是真心想找他拍戏的。

他进了个不算很大，人员简单的，叫润升。

润升给他的第一次面试机会，是一部网剧的配角，正经配角，有名有姓的那种。

他去了，面上了，然后拥有了第一个出圈角色。

那个身世悲惨的配角帮他吸到了第一批粉丝，开始有人在他的账号下喊加油。

拿着他的视频，润升又轻松地帮他申请到第二次面试，一部电视剧的男四。

那是个亦正亦邪的角色，他诠释得很用心，导演很欣赏他，给了他第三个工作机会，偶像剧的男二。

偶像剧一播出，樊星演头一次品尝到流量的滋味，开始拥有自己的粉丝号召力。

而那个亦正亦邪的角色，则让他在娱乐圈有了姓名，不再是某某剧某某侍卫，而是他，樊星演。

他开始得到更多圈内人认可，工作主动向他涌来。

第四个角色就夹在那一堆薄薄厚厚的本子里，轻飘飘一页纸。

那是部大制作，大导演，大编剧，大投资，大腕儿云集。

找他演的是个戏份不多的配角，但人物形象丰满，弧线完整，在这部制作精良的电视剧里像颗惊鸿一现的流星。

他真的很爱他。

这个角色也没有辜负他的努力，他拿到了第一个奖项提名，那一年的名单里有重出江湖的老炮儿，有耕耘多年的前辈，有出道即巅峰的少年天才，还有他，樊星演。

一个跑了六年龙套，不年轻也没什么资历的小演员。

命运似乎终于向他投来一瞥。

他的演绎生涯开始走上正轨，网剧男主，电视剧男三，电影男配，电视剧男二，电影男二，电视剧男主……

他也终于摸到了奖杯，凉凉的，不大，沉甸甸的。

前后拿了三个，两个最佳配角，一个最佳男演员。

他今年二十八岁，从十八岁跑龙套到现在，十年了。

总觉得好像没过多久，才拍了这么几个角色，怎么就二十八了呢？

在这个尴尬又迫切的年纪，一个演青年算老，演中年算嫩的年纪，他还时常感觉自己一无所知，光阴虚度。

要停在这里了吗？

还有好多戏想拍，好多奖想拿，好多想法没有实现……

就停在这里了吗？

樊星演躺在床上，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进鬓边，恍惚间，他听见谁的声音——

“我们星星以后，想做什么呀？”

“我——想——当太空人！”

“哎呦！宝贝儿真有志气！”

“我想烤地瓜！”

“好！妈妈做你的第一位顾客！”

“我想当演员！”

…

“我想当演员！！”

………

“…睡吧星星，很晚了。”

许多年后，他才读懂那时母亲的沉默——

“妈，我想好了，我要去电影学院！”

“星星，演员很难的。”

“妈不是说你演不好，而是支撑一个演员追逐梦想的条件太苛刻了。”

“咱们家能支持你读航天学校，能支持你烤地瓜，但很难支撑你做演员。”

“……”

“星星，我和你爸对你没什么要求，就希望你健康，快乐。”

“这条路太难走了，你真的要选吗？”

……

——“我要。我爱演戏，演戏就是我的快乐。”

说出这句话时，那种心脏鼓动的声音他还清楚记得，这么多年，每一次心灰意冷的时候它都在耳边回响。

扑通，扑通…

…

室内一片寂静，现在他万念俱灰，樊星演侧耳去听，什么也没听到。

他摸了摸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冷掉了。

就这样吧。他想。

就这样吧。他闭上眼，单人床，洒水车，奖杯和太空人，俱都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