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昨天的事,初元一晚安睡,今日休沐,一大早她就去了长卿府,来招待的侍女还是睡眼惺忪,徐玳像是早有预料,已经在书房等着了。
路上有看到端着早膳的温竹,她同温竹一同进了书房,徐玳此时,捧着一本边角有些许卷曲的经书,正仔细端详。
他把经书放到一边,轻挽了挽衣袖,温竹将旁边的小木椅搬来,又东找西找了一个坐垫。
“这里不用你了,去歇着吧。”徐玳道。
温竹放出灿烂的笑容,向二人行过礼后就去了。
膳食多是清淡,也谈不上符不符合胃口,什么不是吃呢。
初元拿起银筷,刚夹起一口菜想送入口中,就被徐玳打断。
“你来我这,不单单是为了这口早膳吧。”
他深知初元心中有巨大的疑虑,开门见山是最好的选择。
初元像是酝酿了很久,张开口却又闭上。
最后只说了一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徐玳忍俊不禁,“为什么,我有什么好处?”
初元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考虑了一番。
“你说了没好处,但你不说,我就不在你这干了。”初元故意把银筷拍在木案上,惊得徐玳夹的菜掉在了桌子上。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离了我的庇护,你还能去哪啊?”
“三殿下的羽翼早湿,离或不离,不都是臣一念之间吗?”
初元离了他,只是少了个庇护伞,以他的权力,还不足以撼动初元的地位,她能做到今日这份上,根基必定是稳扎稳打下的,轻易不可触动。
这话若是三年前说出,初元或许还会怕一怕,可她早就不是活在别人之下的人了,这一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真刀实枪拿命拼出的血路,不仅葬送了从前的初元,也是凤凰的涅槃重生。
“不是我不说,而是真没什么,你猜对了,那刺客确实是我雇佣的,他是江湖人,早就听闻你大名,想见见而已,加上这事交给别人,我怕他们下手没轻重。”徐玳也放下了筷子,菜饭都只扒拉了两口。
“既然如此,那你还是先去关心一下那个刺客吧。”
初元看从他这套不出任何,作势要走。
停留了一步,幽幽道。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对那种毒免疫。”
她转过身,看着徐玳,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协调的表情。
徐玳反应过来,想叫住初元,可她早已人去楼空。
他可不敢确定那人身上有没有中毒,这要是出事了,他可就完了。
徐玳叫温竹过来,密谋了一下,决定让温竹去看看。
温竹会些拳脚功夫,因此,总是被委以重任。
纵使心中一万个不愿,也只能嚼碎了咽下去。
她乔装打扮一番,孤身前往先前约定的客栈,按道理说,他应当在此地暂时休整,可温竹里三层外三层地找了一通,连他住过的痕迹都没寻到。
温竹火急火燎赶回去,徐玳端坐在书房,似是很烦恼。
“不用说了,他跑了。”
温竹还未开口,就被徐玳抢先。
“昨天派出去的医师禀告,没见过他。”
“他根本就没去过客栈。”温竹说道,“以他那身装束,谁见了不奇怪,可店小二却说从未见过他。”
“人是会说谎的,暂时不能确定他去没去过,但他肯定对我有所防备,客栈那些人撤了吗?”
“撤了。”
“有留话吗?”
温竹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这些人可是温竹花了大价钱雇的,连个人都没给她看住。
她连连叹气,为了计划这事,温竹已经日夜颠倒地忙了很久了,徐玳见了不忍开口:“坐下吃一点吧。”
“不可,这要是被人看见,还要在背后垢污奴婢。”温竹往后退了两步,站得更直了。
“怎会,你是母后身边来的人,谁敢做此等恶事?”徐玳似是第一次听说,难掩眼中的惊讶。
“奴婢年岁尚小,按资历按能力,都比不上长卿府里的老人……”
她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徐玳都有些听不真切了。
“从前在母后宫中见你时,你并非现在这般,是我的错。”
温竹“不不不”地说着,还摇着头,徐玳起身,向着外面走去。
他探出头四处张望,无人。
徐玳又折返回来,一双大手把门关上,发出声响,郑重其事地说道。
“任鱼跃,记住,你就是长卿府的管家,我将此权交予你,以后,府中的一草一木皆由你定夺。”
“至于垢污于你的那些人,我亲自去处理。”
温竹的本名叫做任鱼跃,她被抄家,幸得留了一条命,被上官皇后救下,徐玳很小就见过她,那时,她也很小,身上穿着侍女的衣服,行为举止却不像一般侍女。
后来他得知,她曾是高门大户之女,因父亲犯了罪,全家跟着陪葬。
从此,他谨记上官皇后旨意,将任鱼跃当作自己的妹妹。
不过,徐玳更像是把她当作自己的一柄剑,一柄最为锋利的剑。
“三殿下,我不再是任鱼跃了,我只是殿下和娘娘的温竹。”她双手行礼,躬着腰身。
“无论是任鱼跃还是温竹,你都有知晓当年真相的权利。”
当年的案子,定有蹊跷。
温竹还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不好,她就算是万般推辞,也于事无补。
对于真相,她在乎又能怎样呢。
她这个兄长,是天下顶好的兄长,总是为了她那些陈年旧事操劳,她该如何报答啊。
徐玳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步伐稳重却又不由得加快。
他让人把那几个嬷嬷叫了出来,温竹只知,她们走了,走前还领了板子,至于徐玳和她们说了什么,她没问。
其实温竹本来想自己去找那人,她也知道这人很重要,万一真被初元毒死了,那不就完了。
可她没那个本事,她也不想给徐玳添麻烦。
现下,她就只能一个人来来回回地晒书。
长卿府所有人都知道,温竹一心烦就晒书。
徐玳回来了,看她又在忙这个,也拿过一捧书,“怎么了?在担心那个人?”
温竹听到了脚步声,但还是被吓一跳,倒吸一口凉气,“初大人真要将他毒死了吗?”
“还真信啦?”徐玳舒展了一下双臂,温暖的阳光透过指缝,落在他的脸上。
好舒服。
“那就是说他不会死?!”
“你为何这么关心他的生死?”
“你说过他很重要,不能死。”她一边说个不停,一边搬着书。
“他的确不会,初元不是喜欢滥杀无辜的人,她也知道他不会死,她是故意的,就想诈一诈他。”
“初大人知道那是谁啊?”
“谁知道呢。”
话毕,温竹莫名其妙地偷偷笑了起来,徐玳瞧见她这样,也跟着笑。
在日光之下,二人的身影绰绰。
书页在温竹的手中翻飞,簌簌的声音如同秋日落叶纷纷。
反观初元这边,她倒是挺明朗,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旁边放了茶叶和糕点,仔细端详着诗集。
这里面多是表达相思之情的诗,还有不少是怀古报国之志。
她一字一句地看着,用手抚摸着,就像抚摸着他一样。
眼中柔情都快溢出,这份情感,已经被她隐藏了数年,终得一日,重见光明。
她从正午看到日落,直到天渐暗,才缓缓回屋,似是不舍这几个时辰,更或是不舍他。
她拾起狼毫,不紧不慢地在纸上落下字句。
“三月三日,想饮酒。”
她将此纸挂于院中的桂花树上,藏在了最深处,让人看不见也摸不着。
但其实,那棵枝干上满是字条,她从不让人进她院子。
案上的茶杯还没收走,她拿起,对着天空。
今日晴朗无云,繁星满天,初元看见了许多星宿,她念念有词。
“受了伤不能喝酒,就只能以茶相代了。”初元将茶水送入口中,这茶早已凉透,刚入喉就有一丝不适,不过她没当回事。
“燕京的柳条都垂入河中了,商贩的伞卖的格外贵,贵到以你的性子都不会买。”
她做完这一切,觉得自己愚笨无比,自嘲一番,歇息去了。
做一场归属于她与他的梦,梦醒就再无她与他。
初元念着的那位付泯生,现如今,已登上回临安的艨艟,正站在船头,举杯畅饮。
杯中同样,也装的茶水。
“初大人啊,怎么还是下手这般狠毒,果真没认出我吗。”
他一身黑衣,立于黑暗中,让人看不真切。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啊。”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是啊,他无人诉说这燕京好景了。
同一个月亮之下,同样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再次出现。
因为他再难忍住心中的情谊,离别三载,这是离她最近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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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恍如梦境的两天,初元也回到了原来的生活,每天上朝办案,三点一线,有时也出一趟门查查案。
贴身女使筠松小步走来,悄悄道:“大人,今日是清明。”
“怪不得,最近天气总是阴沉。”
奇怪,昨日可是万里无云。
“筠松,打探一下余小娘何时去扫墓。”
她应声“好”,退了出去。
初元则是在院中练起剑来,剑意凛然,拧身,拔剑。
剑走偏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右,忽焉在左。
半个时辰后,筠松也返回,带来了余小娘过一刻就去扫墓的消息。
初元收起剑,活动开了筋骨,接下来就是痛苦的上班时间了。
她将筠松视为人形日晷,过半个时辰她们动身。
在这段时间里,初元正忙着整理一则案子。
阎三,一个行为恶劣的男人,他杀了八位娘子,理由是看她们不顺眼,现下燕京城里胆子大的妇人都来报案。
好在很快就将阎三捉拿归案,好的令人感到蹊跷,可事实就是如此,他是凶手,他也认了,没什么好查的了。
除了这个任务,她手边还有一些,比如很多陈年旧案最近又被翻上公堂,老案子是最难查的,因为证人等基本都已过世,线索也早就被时间掩埋。
许多冤案就是这么被遗弃的。
从前燕京城有几大世族,王任华林,都是世代忠良,祖上少说也得有三代为官的。
任氏就是因一案而被抄家,财产却都不见踪影。
华氏这代出了几个经商的,只有最小的华然入仕,巧得很,他就在仓部,是当今仓部尚书。
王氏和林氏是标准的世家大族,真正做到世代传承,王太意,王左相是如今天子边上的红人。
刑部侍郎是林氏林蔼,古灵精怪,为人正直。
最近任氏旧事又被重提,当年的判决是,任氏家主私自藏兵,妄图谋反,就连家产都不翼而飞。
直到现在,温竹还是个绝望的乞丐。
初元誊写着卷宗,一笔一画都是阎三的罪行。
大概掐算时间,初元该更衣了,她褪去一身朝服,身着素衣,将头发束上,就如同十七八的少年郎一样。
筠松来通报了,刚好她也换完了衣服,推门那一刹那,白玉一般的衣裙,就像仙人下凡。
“大人,加一件披风吧,外头阴冷得很。”筠松说着就去摘大氅。
她配合地站立不动,却一言不发。
筠松也没像平时一样,说些好玩的逗她开心,而是同样保持静默。
一切都准备就绪,她们坐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初元仍是睡着了。
在梦中,父亲将暖炉放在二人中间,他蹲在地上搓手,四周是开阔的原野,天上落了雪,素净孤寂,唯有二人是有温度的。
分别多年,初元都不知道梦到过多少次父亲,时至今日早已习惯,她不再像第一次一样,一惊一乍。
本不知是梦的,直到初元看到他的身影。
原来,又做梦了。
她伸出手,想握住父亲的手,明明搓了那么久的手,可依旧冰冷,就这样,父亲还想把暖炉推向初元那边。
一滴泪,在梦中悄然落下。
一个人,在马车里独自醒来。
那份缱绻的亲情又消散了。
她望向外面,金光熠熠,照耀着神州大地,肯定同样照在了父亲身上,对吧。
筠松将她扶下车,来到一处墓碑前,确是有人来看过父亲了,贡品还不少。
这是余清一行人带来的,初府的余小娘,也是女主人。
初元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一包路上买的糖酥,她轻轻的放置在碑前。
“父亲,我来看你了。”
她停顿了两秒,可并不会有人给她回话。
“也不知你喜不喜欢吃糖酥,尝尝吧,这是今年刚开的糖酥铺子,我想着父亲还没吃过……”
初元其实不习惯这种自言自语或是自问自答的对话方式,她本来想着把话写下来,烧给初翎,可字数太多,几页纸才能写完呢。
“父亲,我好像找到他了,或者说是他来见我了,我该怎么办,像三年前一样再义无反顾地去寻找他吗?可我不能放下身上的担子,这些担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增多,女儿快喘不过气了。”
初元退去了一旁的侍女,此地只剩她一人。
“父亲,今年我也办了许多案子,还翻了两个旧案,好多人来感谢我,他们都说我要飞黄腾达了,可我有别的事要做,我不想飞黄腾达,我只想北诩安宁。”她顿了顿,“是不是太难了。”
她说着说着,从衣服内里掏出一坛酒。
初元拔开酒塞,还是想了一下伤口的,但也仅仅那一下。
这酒不烈,小小一坛,即使喝了也无妨。
她并非不听医嘱之人,只是近来的事太让人难熬,喝了酒,人就处于醉生梦死的状态了,管他何去何从,又管他姓甚名谁,头一发晕,初元或许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好在,她还能凭借十年如一日的经验,爬回大理寺。
一口清酒入喉,清冽甘美。
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一只腿支起,手臂轻轻搭在上面,紧紧攥着酒坛子。
“爹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真的在等回话,但可能等不到了,不过初元等到了一场雪。
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可她想,这应该是以初翎为名的一场雪。
初元正了正酒坛,将坛口正冲天空的落雪。
“来喝一口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