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剑不稳了 第10章 鬼神之说（六）

“后悔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了，与其悔恨，不如偿还。”初元默默道。

初元盯着趴在地上哭泣的苏尚如，他的手紧紧攥着吕良婍的裙子，说什么也不放。

付泯生看向她，这句话，说的对。

如果后悔有用，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求后悔药了，都跪着哭一哭就好了。

初元知道苏尚如还是忍不住，至于他的底牌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出现，她还没猜到。

在她绞尽脑汁的时候，刘少疾被突如其来的暗器划过脸，幸亏他刚才把椅子往左挪了挪，不然这就要他命了。

暗器从大门方向而来，此人应是十分隐蔽，可惜不够准。

简纪南第一个反应过来，拔出剑追出去，既然选择暗器，就说明对方人不多，可为何是冲着刘少疾去呢，初元选择留在了衙门，打量着慢慢松开手的苏尚如。

刘少疾拿出一只帕子，小心的擦拭血迹，幸亏只是擦伤，没大事。

“先把苏尚如押下去，小心看守。”

后面的人陆陆续续撤下去，堂内只留下吕良婍，初元，刘少疾，和暗处的付泯生二人。

不过付泯生发现了个有趣的事，秦蕴在刚才，暗器飞进来那一刻，并无太大反应，反倒有一种失落感。

似是早有预料，这般失落，怕不是因为行动失败。

“出来。”

付泯生刚走没两步就坐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位子上。

原来香囊的作用是为了初元能准确的知道他在哪，他在心里暗暗想到，她这鼻子可真灵。

“诶刘大人，你最近在扬州吗？”付泯生灵光一现，他上次去水云间找初元的时候，瞥见过衙门当街办案，并没看见刘少疾。

“下官刚回扬州。”

“那就对了。”

付泯生姿势慵懒地坐着，开口道：“那人事先不知刘知府会掺和进来，你不在，能坐得此位的人，定是我们当中最位高权重，最善判案之人，我是意外，跟着初大人只是个人意愿，简兄？”

“不会是他。”

几人目光投向初元。

“所以是杀我？为保苏尚如？不应该是杀他保自己吗？”初元疑惑道。

“什么保自己？”

“我怀疑贪污案与苏尚如有关，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只他一人，背后的人不灭口怎么能安心。”

“或许他们还需要苏尚如。”付泯生道。

“他们会需要他什么呢？”

“身份。”

秦蕴冷冷开口，察觉几人的目光后便低头，“能做这么大事的，也就是朝中大臣了，位高者不忍失权，但可以失去别人，苏尚如可能是他们最明的一步棋，就是为了他日被察觉，用作替罪。”

“还有，如果他在堂上被他们杀了，恰恰说明背后另有他人，所以这不会是他们做的。”

“我想过了，可这伙人少说也得是三人以上吧，这么多人，权力最小的竟还是个侍郎，那其余人该得是什么样的人物啊。”

“你久居朝堂，就没觉得谁不对劲？”付泯生忍不住发问。

简纪南也在此时回来，他没找到，安排了八人去找。

“多是别人觉得她不对劲吧。”简纪南真诚回答。

“我赞同他的说法。”初元回道。

“就比如谁私下很有钱，有钱的不对劲的那种。”

“那也还是她。”简纪南很无奈。

“真没见过谁家夫人很富贵的？”

“见过啊，在这站着呢。”

初元看向举着茶壶，正研究着怎么喝的吕良婍。

“啊，我那是故意的，我想着，不花他的钱那不是可惜了吗，反正我也能全身而退，我又不怕。”她尴尬的笑了笑。

“她平日不爱出门，说自己研究案子，其实一个人在大理寺睡觉。”简纪南侃侃道。

甚至在大理寺有一套极其舒适的床具。

初元黑着脸，盯着简纪南。

付泯生有些丧气，是难以察觉的。

刘少疾眨巴着眼睛看向自己的偶像，然后在心中甩了甩脑袋。

“诸位，能回到正题吗？”

初元看向刘少疾，步步走向他，委以重任。

“很简单，你把苏尚如押进大牢，扬州大牢就行，我怕去别的地方会有隐患，然后看紧，主要看有没有人来救他，剩下的事我觉得刘知府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知道知道，那初大人？”

“我？自然有我自己的事要做。”

话毕，初元转身就要走，被刘少疾喊住了。

“啊！”

“贪污案！能不能带上我啊初大人！”

初元被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吓到了，竟有如此热爱工作的免费劳动力，真是难遇。

难遇啊！

好啊！

“到时候再看。”

开心！

简纪南和付泯生看出了她难以隐藏的事实，等三人一同背过身时，二人忍不住吐槽。

“这回好，有打杂的了。”

“人有名气就是好，办案还能带杂役。”

初元假正经道：“嘶，小声点开心。”

二人相视，做起了哈哈哈的口型。

“哎对了，初大人你为什么要在堂上和简指挥使吵架呢？”

初元看向简纪南，然后松了口气，对刘少疾说道：“为了等人啊。”

“等……谁啊？”

“自然是要杀人的人。”

初元见他没懂，又说道：“我猜到会有人来解决苏尚如，但没想到他们是来解决我的，当时是为了拖时间，我也是见了秦公子后才想到的，然后就想办法把简纪南支出去防守了。”

“所以他们没杀苏尚如，就一定是要劫狱就是最直接的办法了。”

“嗯，刘知府倒是聪明的很。”

刘少疾被初元夸了，肉眼可见的欣喜，心中早已开了花了吧。

反观身后扭捏的秦蕴和心不在焉的吕良婍，初元都快把他俩忘了。

“那个，初大人，我现在去哪啊？”吕良婍问道。

“跟我回去吧，问事的时候方便点。”

“那我呢？”

“你还能去哪？隐居练剑法吗？”

简纪南听的一头雾水，付泯生一语中的。

“他和初大人打起来了。”

“兄弟没事吧？”

秦蕴被眼前不正经的三人逗弄到脸红，本就因为多年未见的吕良婍，这回好，装都装不下去了。

“吕娘子，你还好吗？”

秦蕴不知所措地问向吕良婍，前面的三人识相地快走了几步。

“还好，谢谢。”

“你不记得我了吗？”

吕良婍有些惊愕，看了看身旁的人的脸庞，很是眼熟。

“记得，秦公子，多年未见，真是对不起，竟是在衙门相见。”

秦蕴还是自卑的样子，不敢看她，于是只能低头，这一低头，看到了不得了的事。

“吕姑娘，手在滴血，不要紧吗？”

这一句话，让前面的三个人都回了头，打量猜测着。

“没什么，演戏嘛，总要真一些。”

她极力掩饰着。

“我记得刚才吕娘子提到，良嬣曾因做糕点而弄伤了手。”初元不解地问道，“可我明明记得接你的时候还没有血。”

吕良婍看着自己的手，无神地笑了笑，犹豫了很久后，说道。

“刚切的。”

吕良婍揭开布条，满手都是血迹，看着确实不像老伤。

“不疼吗？”初元皱起了眉。

“疼，但哪有小嬣中剑疼啊。”

吕良婍回想起无数个夜晚，无数个没有吕良嬣相伴的夜晚，漆黑压抑。

“待会处理一下伤口吧。”

“嗯。”

吕良婍还是一脸乖顺，完全没了几年前的不驯，或许她从小和吕良嬣确实很像，只是没她那般直言不讳，勇敢果断，时间和命运磨平了她的棱角，使她收起了那份桀骜不服。

“你也是。”初元看向付泯生的手臂。

“我没什么事了，其实不用的。”

“我不想欠别人，你是为了我们才受伤的。”

三番两次的讨好，任是谁都该知道为何了，初元不是傻子，但她也不想让他单方面付出，没有这种入不敷出的道理。

这是她亏欠他，总要以一些其他的弥补回去，烂泥塘不能再牵扯别人了，就连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根茎上也会有沾染，何况是付泯生这种，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好吧，可是上药好疼啊。”

“那我给你买两块糕点？”

付泯生连连摆手。

眼下这么多人，去哪倒成了个问题，行宫去不了，徐玳还在那呢，扬州这么大地界，还真没有他们能住的地方。

“现在去哪？”简纪南问道。

“我得去一趟苏府，仔细盘查一遍，他们二人，能安顿在哪啊？”

付泯生洋洋得意地开口道：“小爷我在扬州有处宅子，虽是小了点，但也能住下几个人。”

“果然，和付公子结交是天底下最正确的选择！”初元捞起他的双手，握紧说道。

付泯生愣了一下，脸颊爬上了红晕，一点一点把手抽回。

付泯生被这份阿谀奉承哄开心了，正打算带二人过去。

初元看了看简纪南，又看了看付泯生，说道：“等等！不行！”

已经走出几步的付泯生疑惑地转过头，“啊？”

连带着秦蕴吕良婍也转过身，脸上的表情转变的很快，此时的场面，每个人心里都是各怀鬼胎，这句不行，仿佛是前方深渊的提示牌。

“初大人怎么了？”吕良婍率先开口，她还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眼里含着泪，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蓄满的。

“是我们不能住在那吗？”秦蕴和她一唱一和，“可我们真的没地方去了。”

几句话，把初元架在这了。

她若是让付泯生去，那么这三人必定出事，若是换个人带他们二人去，那就是不让付泯生和他们接触，传出去这是成了什么，要是让付昭知道了，她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而且，他们明显不是冲着付泯生去的，他只是个被牵扯进来的人，整件事，唯一暴露在外界的就只有初元，很清晰了，这二人，不是善茬。

不过这所宅子是付泯生个人的，应该没人会知道，所以能动手的就只有他们二人，明里暗里的要付泯生带他们去，就是因为看重他不会武功，好控制呗。

当然这些都是猜测，吕良婍大概率是和她统一战线的，没必要做些乱七八糟的事，除非，初元触及了她至关重要的事。

“那倒不是，我想了一下，还是不麻烦付公子了。”她看向付泯生，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去行宫吧。”

肉眼可见的二人脸色苍白，行宫是什么地方，这可是第二个皇城，任是谁也不敢在行宫动手。

“那是现在就去吗初大人？”吕良婍问道。

“别急，你们跟我去一趟苏府。”

他们没多问，也没敢问。

付泯生和简纪南紧跟在最后，初元在前面打头，这队形，明晃晃的押犯人啊。

简纪南有些不解地问付泯生：“为什么突然又不去了？”

“你问我啊？”

“要不然呢，这儿还有谁？”简纪南左看看右看看。

“不知道，想家了吧。”

这一路上惹了不少人的目光，初元从兜里拽出两块布，“不想被人看就蒙上点。”

走了大概一刻钟。

初元突然停住脚步，抬头一看，原来是到了苏府，里面的宫人在里面跪成一排，吕良婍见状连忙前去，秦蕴也跟着去了。

简纪南则是一间一间把门踹开，选了一间顺眼的进去坐着，一边看那些看不懂的东西，一边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点心。

初元付泯生直奔书房。

付泯生大步流星走向初元，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细语地呢喃道：“为什么不让我跟他们去啊？”

“我可从来没觉得你会是这么笨的人，付泯生。”她抬眼看向他，语调里带了些玩味笑意，嘴边的一抹微笑越来越控制不住，于是憋不住笑意的初元转过了头，目视前方，装作无事发生。

“是吗？”付泯生看着耍笑的初元，也想逗逗她。

“那可承蒙小娘子厚爱了。”

他微微俯身，挡住大半洒在初元身上的阳光，手上行着标准的揖礼，只让初元一个人瞧见。

起源于周代以前，周天子所定之礼，是成婚时多用的礼仪。

初元也相应回了揖礼，这确是付泯生没料到的。

“江南纨绔还真是无礼啊。”同时，她拽着付泯生的耳朵，凑到自己嘴旁，说道：“付公子别忘了，你只是我的将帅。”

“是棋子。”

付泯生听后有些不乐意，初元离开他的耳朵，看着有些红了，他没想输，连耳朵都没揉揉，就拉过初元的手，迈进书房的门槛，把门关紧，将身子更往下，直到头挨头，他慢慢移到初元的耳朵边，双手背后。

“好啊，我的大人。”

缱绻温柔，却又针锋相对，如春日降雪，温暖的外表下，内心却是如雪般冰冷。

初元轻哼了一声，两人的耳朵都因刚才的挑逗变得绯红，她的手攀上他的头，轻柔地就把发冠和发绳拿了下来，发冠掉在地板上，咣的一声，好在没人听见。

付泯生有些不知所措。

“你干嘛？”

初元没回答，她把发绳放在自己手上，然后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发泄着刚才的怒气，然后将发绳放回他的头顶。

“我要工作了。”

初元手背后走向那一堆乱作一团的书籍，留下付泯生一个人独自凌乱，弯腰拾着发冠。

一步一步走向初元，委屈又生气地说：“我不会束发。”

初元都没抬眼看他，只顾得埋头翻找。

“管杀不管埋啊你。”付泯生边埋怨边整理着头发，嘴里叼着发绳，双手缠上了许多头发，看着确实有些笨拙。

此时快要正午，烈日高照，不知不觉，已经是春分左右了，仲春之月，苏府的玉兰花开的盛大，初元放下一本已经起褶的书，走向付泯生，拿过他嘴里的发绳，抖了两下，双手攀上他的头发，灵巧地束好了发，不偏不倚，刚刚好。

她转过来拿发冠，居高临下地看着付泯生，他正盘坐在地上，初元俯身帮他戴冠。

两双眼睛就这么对上了，初元淡淡地笑着，也不说话。

付泯生看她不作声，他也默默地捡起地上的书，仔细翻看着，刚翻了几本，就看到一张纸从书中滑落，正好掉在两人中间，初元见状，连忙去拿。

她仔细端详这张纸，上面是一些画符，应该是某种密码，但需要对应的母本，所以现在没办法破译，不过好在也算是一份线索。

此时此刻，屋外走来一个人，玉兰树下，亭亭玉立。

画堂春深，影落空阶芳尘冷。

吕良婍静静地看着那棵玉兰树，它每年都会开，吕良婍每年都会和身边人赏它，年年岁岁，身边人换了很多，她却一直心心念念着两个人。

一个是吕良嬣，另一个则是苏尚如。

儿时玩伴，之间的情谊早已超乎寻常情感，或许她早就把苏尚如当作亲人一般，如今这般行绝事，何尝不是杀死年幼时的自己呢。

吕良婍的手中紧握一支干花，用手护着花瓣，生怕它散落。

初元从窗往外看，正好能看到玉兰花枝和吕良婍，她拉开门，慢慢走过去，付泯生倚在门框旁，手里捧着那本有褶皱的书，装作解读的样子。

春风不定，初元走到吕良婍身旁时，起风了，风来的急，又大，她手中的干花纷纷飘落，护不住了。

“诶！”

初元忙抬头抓住飞落在空中的花瓣，轻飘飘的。

“谢谢初大人，但不必了。”

吕良婍高举花朵，花瓣便都随风飘走了。

“在以前，我是我们中最喜欢那些优柔做作的酸诗的，我写了不少诗，除了良嬣和苏尚如，没人觉得好，我曾经给母亲看过，你猜她说什么。”

吕良婍淡淡地笑着，始终看向天空。

“她什么也没说，还把纸撕了，那天后，我就再也不写了，我知道我没那个才能，连酸诗都写不好。后来，这两人偷偷摸摸地送了我一盆花，一盆奇丑的花，我当时看到就笑了，现在想想，倒没那么丑了。”

初元察觉了她的情绪很低落，也越来越无神。

“既然这样，为何要扔掉呢？”初元攥着手中的花瓣。

“人都不在了，留着花还有什么用。”

人与情是世间最难留住之物，何况是无情的人。

“苏尚如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这么多年，早就变了。”吕良婍拿出一张墨还没干的宣纸，上面写着“十载归来方始坼”。

“这是我之前发现的一句话，看起来像是谜语，想必，这一定是你们所求的，我一个女儿家没本事，这么多年就只查到这点事，拜托了初大人。”

“我们找到了一封密函，不知道吕娘子是否知晓此事？”

“大概是他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吧，虽然我平日装作和他亲密，可他的书房我从来没光明正大地踏足过，有些事，问我，倒不如问侍女。”

“嗯。”线索不算是断了，只是，吕良婍是一个应该知道很多事的人，可她似乎依旧有所隐瞒，苦恼的很。

“拜托了初大人。”

初元盯着她看了看。

盯出了她眼神中的森然。

“北诩律法中可没有直接处死这一条，吕娘子，你要考虑好了。”

“在所不惜，万死不辞。”

吕良婍不是要告他，而是要他死，而且办法只有一个。

大牢刺杀。

这让初元很为难，因为她还需要从苏尚如口中套出线索，总之，他不能死。

这也是为什么初元要刘少疾护住他的原因。

初元听后笑了，温热的气息从鼻子里喷出，耸了一下肩膀，抱臂站在吕良婍的对面，有些许居高临下的姿态。

“你这让我很难办啊。怎么办啊。”

“所有事都交给我，初大人只需保我就好。”

“你要想好了，这不是小事，他已经进牢了，处置不会轻的。”

吕良婍折下一支低处的玉兰花，紧紧捏着花瓣。

“剑我还是提得起的。”

那朵玉兰花随即被扔落在地，花瓣散落一地。

白茫茫似雪，清香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