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雨中划船之旅,洛井的世界一片模糊。
雨水已经积到他腰部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溺死在玻璃罩子里的人类。
一阵风吹过,船身发生抖动,男生将容器揽在怀里,伸手抓住划桨。
等我出去,我要写一本书,名叫《装在罩子里的人》。
洛井紧贴在玻璃壁上,幽怨地想着。
很显然他的愿望一时半会儿实现不了了,因为这对小情侣并未意识到洛井处境艰难,只顾着享受这场旅途。
“这么大的雨,他们能钓到鱼吗?”
女生开口道。
“可以的吧,他们看起来自信满满的样子。”
男生把住划桨,朝不远处的芦苇丛划去。
“我也想试试钓鱼。”
“我们下次可以试试。待会儿上岸,我们去找他们要个联系方式。”
男生一面向四周张望,一面笑着回答道。
“那几只黑天鹅去哪了,是雨太大所以不出来了吗?真可惜。”他转过头对女生说道:“下次见到它,我们可得给它拍上几张照。”
“…好,下次选个好天气来。”
洛井听出了女孩话里的迟疑,但是他无暇去思考原因,他忙着和上涨的雨水抗争。
“雨小了,待会儿天就会放晴了,也许它们会游出来晒晒太阳。”
“嗯,太阳很快就会出来了。”
对话进入了中场休息时间,两人静静地划着桨,谁都没有再说话。
四周很安静。游人的谈话声被雨声消抹,除去雨水击打湖面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洛井泡在齐肩深的雨水里,沉默地仰着头。他能感觉道自己棉花做的身体越来越重,拉扯着他不断下沉。
你们的玫瑰花马上要淹死了。洛井怨愤地心道。
实际上在雨中泛舟别有一番风味。这种茫茫雨雾间万籁俱寂,彷佛天地间只有自己与身边人相伴,颇具雅致。
更何况这是雨过天晴前夕,落雨轻柔,隐约已能看见日光从乌云缝间漏出。
如果不是身处厄境,洛井或许也能分出一份心思来欣赏这般雅景。
而对于身处雅景中的人来说,肯定会有不同的心境。
不知过了多久,女生突然开口。
“我们还是分开吧。”
洛井从恍惚中惊醒,疑心是自己出现幻听了。
“…什么?”
“分手吧。”
等等?这么突然的吗?我难道少看了一集?
“我们不应该在一起。”
“为什么?发生什么了吗?”
“我…我很丑。”
“你在说什么?”男生的声音染上了一丝怒意。“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的头发被剪了。”
女生伸出手,取下了头上的假发套,露出她斑驳的头皮。
“是你爸干的?”男生放下船桨,颤抖着抚上女生的头皮。“疼吗?”
“不疼。”
“…对不起。”男生轻轻搂上女孩的肩膀。
“分手吧。”
“你这样也很好看,所以这个理由不成立。”男生试图挤出一个微笑。
“我不会和别人交流。”
“我可以替你说话。”男生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可以帮你说出来。”
“我不讲卫生。”
“每个人都有些小缺点。”他伸手替女孩整理着衣领,“你每一次来见我都打扮地那么好看,你只是心情不好。”
“我……”
女生说不出话了,洛井听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男生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他伸手拿起了一旁的桔梗花束。“我以为当你拿到它,就不会再为此担心任何事了。”
那束桔梗历经大雨的侵袭,仍旧盛放如初。
“不,不是的。”女生推回了那束桔梗,“你还不清楚吗?”
男孩抱着桔梗花,停顿在原处。
“你不在我身边。”
什么?洛井睁大了眼睛。
“你不在我身边,你不在这。”
一阵剧烈的抖动传来,船靠岸了。
抱着桔梗花的身影不见了,船上只留下她独自一人。
透过斑驳的水幕,洛井看见了岸上模糊的红光,一同传来的,还有遥远的钟声。
————
四周很安静,听不见任何声音,连原先储物柜内自带的窸窣声都停止了。
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郑时夜蜷缩在角落里,脑子里混乱地闪过各种事情。
孙韩卢去哪了,他安全吗?老四为什么还没醒,他会醒过来吗?那头人狼还在走廊上徘徊吗?地上的血迹是它留下的吗?洛哥为什么失踪了,他还活着吗?文姐和左哥去哪了,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回来,他们还活着吗?
纷乱的思绪挤占在他脑中,让他感觉自己的大脑要爆炸了。
这些想法仅仅浮于他的思维表面,而它们底下的,是郑时夜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从未去细想过的事。
他认得那座旅途中见到的石塔。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连日高烧不退。镇上的医生用了各种退烧手段都不起作用,家人便将病因联想到了其他方向上。
奶奶抱着烧得神志不清的他去后山请师傅来替他驱邪。那师傅将他们带进了一座矮小的石塔内部,让他们跪在一座土佛像前,呆上一个时辰。
他本来就烧昏了的脑袋摇摇欲坠,在奶奶的监督下勉强没有掉下去。
石塔内黑暗而且阴冷。几缕太阳光从塔顶照下来,打在身上,也是阴凉凉的。那座土佛像捏得并不精致,眼睛太大了,嘴巴又太小,带着股精明气质。
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努力抬起眼皮,看着面前佛像的面孔,对方的五官越来越混乱,越来越拥挤,最后变成了一副怪物的模样。
那之后的事情他记不清了。高热过段时间便自己消下去了,但是那座黑色的石塔一直留在他记忆深处。
当心血来潮地走上那条不知名的乡野小路,看见那座石塔的第一眼,他脑海中便闪过自己记忆中那座矮小的黑暗石塔。
那里本不应该有那座石塔的。他了解过,那里的人信仰着别的东西。
郑时夜不敢思考这件事。
————
杜卫凝神留意着柜门外的动静。
他还记得庄文离开前告诉他们,躲起来,不要出来。
他和郑时夜也确实这样做了。他们躲在黑暗中,忍受着恐惧和不安的侵扰,默默等待着庄文和左流野回来。
但是,他们还会回来吗?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么久了。
他还记得那头人狼的模样,那张长满黑色鬃毛的人脸比全部噩梦加起来都要更惊悚。
他们会不会已经被人狼发现了,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撕碎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和郑时夜留在这里等待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会被人狼发现,被拖出储物柜,被再一次撕成碎片。
到那时候该怎么办呢?还有谁会来救他们吗?他们会像洛井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界上,再也没人能找到吗?
杜卫努力地将这些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赶出去。如果真的只能依靠他们自己了,那么他现在就是最需要冷静的人。
他首先要决定的,便是留在原地坐以待毙,还是主动出击。
如果等待的人已经回不来了,那么继续留在这将毫无意义。
杜卫下定了决心。
他走到郑时夜身前,拉过对方的手,努力在对方手掌上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们·离开·这里。
不出所料,郑时夜猛地抽回手,拼命摆头拒绝。
对于他来说,出去便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不可能对付得了那样的怪物,绝对不可能。
杜卫强硬地拉回对方的手,不顾对方的挣扎,继续在上面比划。
我·们·先·找到·老二,再·想·办法·离开。
老二…郑时夜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孙韩卢一个人跑散了,他现在身在何处,是否还活着,这些他都不得而知。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杜卫继续比划道。
郑时夜沉默着点了点头,搭住老四的肩膀。
储物柜的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隙。地板上留下的血迹已经凝固了,上面没有任何人的脚印。
很安静,什么也听不到。
杜卫撑住门板,扛着老四的另外半边胳膊,谨慎地踩上地板。
粘腻的血迹不可避免地沾上他的脚底。
郑时夜小心地探出头,向四周张望。在确认走廊上真的空无一人后,他蹑手蹑脚地爬下储物柜。
两人带着昏迷不醒的老四,走出二楼拐角。
杜卫站在围栏边沿,小心翼翼地向一楼看去。
开着灯的房间前有一道明显的血痕,一路延伸至楼梯口。
再往里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虽然那血痕看着异常瘆人,但好消息是,杜卫没有发现任何怪物的身影。
他回过头冲郑时夜比了个OK的手势,两人顺着走廊继续向前走。他们首先要找到不知所踪的孙韩卢。
前往一楼的只有庄文和左流野,那么孙韩卢只可能躲藏在二楼的某个角落里。
两人顺着走廊一路向前走,血迹也跟着在他们脚底下不断延伸。
当他们来到最开始的卧室门外,杜卫停下了脚步。
走廊上的血迹拐了个弯,伸入到房间内。
但是他并没有看见第二道血痕。
那个怪物还在里面,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