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舟 第1章 水彩计划

被陈惜君略带不耐的嗓门催促时，陈意真正把竹匾里的酸枣干装塑料袋里。

她没敢喊，加快手上动作，塑料袋塞书包，从冰箱捎一卷保鲜袋，又把包里的铅笔、草稿本、橡皮、小刀等文具检查一遍。

一墙之外，猛烈的砸门声混杂尖锐叫骂，陈意真置若罔闻，检查完毕，一肩背速写板，一肩挂书包，这才冲卧室跑去。

“别叫了，等我回来。”她撂下这话，任由门内人惨声痛哭，头也不回朝门外的面包车跑去。

“陈青还在睡？”陈惜君问。

夏茶采摘季，从清晨五点劳作到下午两点，陈惜君早已面色灰青，陈意真给她擦擦额头的汗，面不改色道：“睡着呢，我们走吧。”

茶青市场坐落在半山腰，驱车一小时车程。

陈意真跟在陈惜君身后，帮她把新摘的茶叶、篓框和秤从后备箱搬到户外空地上。

说是空地，其实也就犄里旯旮一个停车位宽窄。十来个村统一在这片茶叶批发市场交易，尽管开市过半，艳阳高照，照样人挤人围得水泄不通。

夏茶不似春茶那般金贵，虽然产量大，但价格低廉。

辛苦七八个小时，到手二十块不到。可就算这样，陈惜君还是拒绝了站在茶田里等待收购的茶商，执意来到这临时搭建的集市里。

市场价格要比地头收购贵那么点儿，能多赚几块也是好的。

做完开摊准备，陈惜君敞开折叠椅坐下，见陈意真蹲在旁边，眼巴巴盯着，欲言又止。

“没钱。”

“我又没问，”小孩瞪圆眼睛，捧着小书包，“我想去写生。”

“都快开学了，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少整有的没的。”陈惜君皱眉。

“那市重点又不是我想上就能上的。”

“还贫！”

陈惜君敲她，叹了声，“应该把你妹妹带上。”

脑袋吃了个板栗，陈意真摸着额头反驳，“叫她干嘛，她干完活睡得跟猪一样。”

“而且她都十二了，该懂事了。”她补充说。

陈惜君没好气，“你妹跟其他人能一样吗？”

余光瞥见顾客拢上来，摆摆手，“玩去吧，收市前必须回，迟了我不等你。”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陈意真做完鬼脸，拔腿就跑。

写生是假，赚钱才是真。

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陈意真绕集市转了一圈，找到同村李婆婆的豆腐铺子，“阿婆，把我的酸枣干放你这一起卖好不好？”

她昨天偷摸早起晒紫苏、捡酸枣，今早凌晨三点开工干活。就怕陈惜君发现，不然这外块钱指定被缴。

李婆婆的儿女在外闯荡，丈夫也过世了，对小孩子没什么抵抗力，但陈意真这家伙鬼精，还是问了嘴，“小孩子家家，要钱做什么？”

“我要买水彩。”

“什么菜？”

“水、彩，一种颜料。”

“听不懂，”李婆婆直摇头，“找你妈妈去。”

感情牌打不通，陈意真直道：“卖完我九你一。”

“三七。”

“二八，不能少了，我就百来个枣子，能卖几块钱呀。”她装可怜，“过节我给你做鱼灯，带你看烟花。帮帮我吧阿婆。”

“行了行了，你兜里保鲜袋都给我。”

“好！”

茶青集市距镇上新开的电影院步行半小时。

下山路陡峭蜿蜒。

昨夜雨水积蓄，黄泥横飞。头顶灼日，脚踩软烂，陈意真倒像破笼而出、奔向自由天空的雀。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完成的计划。

天空宽广无垠，空气焦干脆生，树梢在她眼前飞速倒退，搓搓手指一闻，全是茶叶暖烘烘的香。

长霞镇这几年以鱼灯节为噱头，大力发展旅游业，各类商铺陆续驻扎。

暑假，周末，星光影院玻璃门前。

门前贴着一张纸，纸上“肖像速写”四个大字，陈意真盘腿坐地上，膝盖顶板子，板上夹画纸，看到有人出影院就吆喝，

“肖像速写，绝对逼真！”

她也不盲喊，锁定面相温和那类人，眼神真挚，“姐姐，我给你画幅画好吗？”

大部分人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杂摊不屑一顾，视若无人或窃窃私语，走了。

少数游客停留下来，看她摊在地上画好的样板。鱼灯节风貌、茶农劳作图、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山脉河流，或是日常静物。

潦草看几眼，目光落在半大不小的姑娘身上，

“多少钱一张？”

“十块。”

听完走掉。

陈意真也不羞，继续喊一会儿歇一会儿，歇的时候画下保安摸鱼玩手机的快乐眼稍，然后被保安撕掉“招牌”、斥声赶走，寻找下一个栖息地。

街边速写这活得看客流量，也看运气。

但今天陈意真运气不佳。

两小时后，她蹲在纪念品商店前，焉啦吧唧地像叶片骤缩的含羞草。

她定了个小目标，今天至少得赚十块钱。酸枣干占一半，再卖一两副画。那近在咫尺的目标愈来愈远，遥不可及，连同落日，一起往山下掉。

她开始画街对面，婴儿车里与流浪狗面面相觑的男婴，心里默默数数，三秒后，婴儿啼哭，水泥地落下一道阴影。

“多少钱一副？”

女声很轻，陈意真抬头望。

女人极消瘦，颧骨突出，鼻梁高耸，眼窝凹陷。皮肤蜡黄、松弛，关节粗大、糙实有茧，干农活的手。穿一件男款T恤，像家里小孩穿剩的。

不是游客，她心下有些失望。若水村没这号人，大概是隔壁村的女人，怎么也不像有闲钱来买画的，陈意真心思辗转，“两块。我先给你画，不满意你看着给，行吗？”

说完跑到隔壁书店借了张小凳子，不由分说，抬下巴叫她坐下。

女人没动，只是当她的手在她肩膀一按，她快速缩了下。陈意真安抚道，“你别怕，我技术还可以的，你看。”

她指着地上，陈惜君的肖像，“这是我妈妈，你看了我的画，下次见到她，绝对认得出来。”

“行。”

半响，女人应声，这期间眼珠子直攥着她不放。

围猎盘中餐的古怪眼神，陈意真夹着铅笔端详她，略过不适感，只问：“姐姐你赶时间吗？”

“姐姐？”

对面似乎轻轻战栗，被她抓回神，摇摇头。

“肩膀放松，眼睛盯着一个点，你可以看我。”

陈意真快速打了个形。虽说客人不赶时间，但她比较赶。肖像画是她的拿手活，为画人像她把村里大大小小的人脸画遍了。她的客人面部特征明显，眸亮，鼻尖，耳大，而且人中还有颗痣。美丑不论，但是特别好画。

十分钟后，她把裁成两半的素描纸递给女人，“你觉得怎么样？”

女人接过，瞳孔微亮，随机转淡，“很像。”

“你很漂亮。”接着，她冷不丁来一句，眼神直勾勾。

陈意真松了一口气，但对面一直盯着，就是没有给钱的意思，她有点急，舔唇思忖道，“谢谢，你也是。”

怕对面不信，她又说：“你脸部凹陷只是因为太瘦了，其实五官特别优越，你没发现这张画上线条都很利落吗，是你轮廓好，明暗交界也很清晰，而且很有个人特点，画了绝对忘不了。”

女人眼神松动。

“其实我今天还没开张，家里妹妹也生病了...”她泫然欲泣。

还没说完，手里被塞了一张五元的纸币。

“谢谢，”女人抿唇道，“你是哪个村的？”

“若水村。”

她没再追问，走得悄无声息，陈意真被惊喜砸昏头，怔了好一阵，对女人的印象从阴郁怪人变暖心大姐。

第一单也是最后一单，被商店老板驱赶后，陈意真恋恋不舍地收手。

直到回集市，她还在可惜刚刚聚起围观她画画的客流。

距收市还剩二十分钟，陆续有茶农从大门出去，陈惜君摊前站了好几个人，而陈惜君正跟客人你来我往，僵持不定。

陈意真绕了个圈，先找李婆婆拿回五个一块钱硬币，裤兜装着今天完成的小目标，悄无声息猫到陈惜君的折叠椅上。

如愿以偿，一身轻松。

她刚闭上眼，被一阵穿破茶香与鱼腥的烟味熏起身。

“小姑娘，你会画画？”一个光头男人指着她的画板，陈意真点点头。

他偏头吐烟，眼神往陈惜君那儿一掠，好像也不是打心眼好奇她的画板，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往外走了。

陈惜君还在坚守价格底线。

“二十块。”

“二十真太低了，我这茶不差的，卖二十我何苦到这来！”

“真不卖？”那大爷指着头顶亮灯，“再不卖就没得卖喽。”

快收市了，陈惜君心里急，嘴上逞强，“怎么会没得卖。”

“今天卖不掉那你这就废啦，茶不新鲜谁要，除非你家搞加工的。你这就三十斤，人家都几百斤几百斤收的，就二十，行不？我人爽快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话说到陈惜君痛点上了，今年收茶的比卖茶的少，质量数量她是一个没占上，卖二十总比一个子都没赚到好，正要答应，被陈意真扯住手指。

“再等等，能卖掉。”

小孩眼神很坚定，陈惜君想到俩姐妹一起早起干农活，累得压塌腰也不吭声，还是不甘心，摇头回绝，“二十五，不能降了。”

大爷骂骂咧咧走了。

直到左右两侧邻居拎着空袋子同她们告别，整个偌大的空地再度变得空旷、安静。

天光渐暗，路灯亮起，水洼划过一道耀眼白光。

“早知道卖掉了。”陈惜君连连哀叹，“说什么再等等。”

陈意真闷不作声地盯着路旁不远处的货车，车灯开着，从透视镜能看到光头男人在打电话，边抽烟。

他没走，但也没出来。三分钟后，集市灯灭，整个空地就剩母女俩。

闭市了。

陈惜君挎着茶袋走，刚搬到车里，被那个光头男人拦住，“你这撂我要了。”

陈惜君喜悦溢于言表，这会儿只要给钱她都会卖，但也不妨碍她试探，“二十五行不。”

“行。”男人点点头，也没讲价，单手拎着上了车。

不过十秒，这单交易快得像梦。

七点光景，山路黑黢黢一片，能见度低，陈惜君开得很慢，边开边歪脑袋看向陈意真，“还真被你说中了。”

从赔本到超出预期，这多赚的五块实在来之不易，但确实是踏踏实实的满足。陈惜君摸摸女儿的脑袋，“你是我的小福星。”

“意料之中。”陈意真故作沉稳。

话是这么说，眼稍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陈惜君笑笑，远看炊烟四散，叹声道：“不知道陈青怎么样了。”

陈青。

门内人说出这俩字时，周将泽还是把门打开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太吵了。他在隔壁听了半小时，耳朵都快半聋。

钥匙放在门外的悬置盒里，一个房屋形状的木盒，粗制滥造，像手工做的。

房门打开，一个小姑娘气势汹汹地蹿到跟前。

不高，一米五左右，齐刘海狗啃似的，更惊人的是她的脸，鼻青脸肿，手臂都是伤。

他在打量对方，女生也同样在打量他。

四目相对，陈青率先开了口，“你谁啊，凭什么闯到别人家来？”

“那我给你关上？”周将泽捏着钥匙，挑眉。

女生瞪眼，抢过钥匙，再抬头时，又换了副表情，“我姐虐待我，我好痛。”

“你能不能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