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跳 第8章 8

娇柔粲然的雪铃花冠。

明明这花店里的每件织物皆出自她手，可现在这个装饰在她头发上的花环，却叫她有不一样的感觉。

是她没有佩戴过自己编织的花环吗？不是。当一年过去，新岁来临，或丰收的庆典在海豚港的海滨举行，还有像卓拉的生辰，她都会挑选几样花织物装点外在，以示对造物主的庆颂与赞美，但从没有一回如同此时，让她失措却不禁欢喜，愉悦却犹自拘束。

这般矛盾的相融。

她回过身，对着他举手碰了碰花冠：‘这是，你想给我的？’

赤红的眼眸仍旧没有显见的波动，可星娜却觉得，在刚刚的一刹，那双眼里的红光似乎变深了一分。

就当他是要“送”给自己。星娜上前了两步：‘你能理解，我的疑问吗？好比，你是想知晓屋前的那片花草，才站在那里，俯看它们一样。’

红眼焕然明亮。

星娜心中当即一喜。

他是可以解析自身接收到的交流信号的。所以他可能被废弃的原因，仅仅是他无法用装在颈部内的发声仪器回应？

由于是太一之环以西的两个片区，疾风境和千晶泽，简称西片区，役用机械体机械人的场合远较另外三个片区多，相关的创造研究也多是双方合作进行。与东方大地长年交往的疾风境提供知识，盛产高储能晶体的千晶泽供给水晶石，多年来相互间的关系比跟其它片区都要紧密。但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对模拟成果的筛选变得如此严苛？

薄薄的影子拂过她的眼睫。

抬眸，是那只金属手臂扬起，欲抚碰他触指可及的雪铃花环。

可随即。

他捕捉到了她的动作，还有视线。

探索戛然终止。

然而就在手臂快垂落之际，星娜不由分说拦住了它。

这是她第一次在安宁的情绪下，仔细感受抓握在手中的机械肢体，它坚硬，冰凉，却依然因着人的体温氤氲发暖。

‘没关系，你说不了话也不要紧。我会接受你留在这里，教导你、尊重你。’

作为一个觉察自我的生命。

‘一切都好。’

不妨相信，这是最高意志的安排。

说起来简单，但接受这个机械人留下跟尊重他以外的教导，要如何实行？在黎明神殿学习时，负责第二密度实体接触训练的导师米亚，曾布置学生们在大平原找到愿意建立同伴关系的对象的课业，为期三十天。课业中的“对象”，自然不是像他们这样的人类，或可自主沟通的智慧生物，例如妙音林的鸟王、银泉森林的人马族，而只是在大平原上栖息的小动物，以及无法移动的花草树木。目标是培养感情缔结纽带，使本身只是群体内普通一员的对方，愿意在限期内提供协助，如果是动物，则以把牠带到导师面前为合格，若是植物，米亚会去到该生长地，见证是否会为她的学生展现出非自然行为。

星娜当时是花了快二十天，顺利让一只小灰兔，在到达导师面前时，递出被她套上花链的前爪。

其实原不必耗费那么久，只是她在寻找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头小兔崽受伤，应该是奔跑时被石块边缘刮伤了。从令牠信任自己，到照料康复，便用了三四天，她明白在这样的测试中，用时短是体现灵力强度跟熟练度的理想指标，可她没办法丢下兔子不管，于是想到了请牠向米亚老师伸出被自己戴上用来加快康复的小花环的爪子，以期弥补用时过长的观感。

虽然只是极短的协作关系，小灰兔在老师宣布合格后，还是跟着她一起离开。可牠的家并不在地下的辰星洞，星娜只能劝他回去，临别，想着牠在米亚眼皮下乖巧递出爪子的呆萌模样，她忍不住抱起兔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那么现在呢？

星娜后来掌握了这方面的技巧，即获得对方信任后，驯养者要踏足牠的居住地，直至沾上相似的气味，让牠认为这个高大的家伙已经是自己的同类了。

可问题在于，她如果带着他回到不知在西片区哪里的诞生地，就不是要培养感情缔结纽带了，那是在明明白白地害他。

唯有变通一点，反过来。

转头看改为观察自己手臂的机械人，星娜轻柔拉过他的手。

‘请跟我来。我带你四处走走。’

先是认识她的家附近。

星芒的辰星洞的民众多居住洞中，一来越是靠近黎明神殿的主水晶及相对应的平衡金字塔，日常劳作所积累消耗的能量就恢复得越快，同时促进身体疲惫的舒缓，其次便于当Zi的使者造访，感受到其临在的人们得以及时造访神殿，围聚座前聆听导引。而因太阳乃这颗星球的生命之源，其中一部份地下居民会在地表、不远离黎明神殿的地方额外设置安居点，白昼沐浴太阳散发的能量，夜里接受经主水晶蓄存转化的能量滋养。可也不乏一些群体选择完全在地上定居，像星娜这样。

当然，如果她不是作为百花庭的花娘工作，而是当初决定成为黎明神殿的一员，兴许就另当别论了。

尽管从空中俯看，她的小屋离青翠的星引山北端相当近，但其实徒步到最近的山麓也要花上两度时的时间。以小屋为中心，方圆一里格仅有包括她在内的十四户住民。

‘住在地表的辰星洞居民，大半集中在大平原的中部和南部，所以，你应该能观察出来，这周边没多少人家，或途经的旅人。’

看上去是她在心里“自言自语”，但星娜明了他有在倾听。

一人一机械人沿着山麓往大海的方向走。

‘你对大海，或者是水，有什么印象吗？’

星娜抬手指着视野远方粼光闪闪的海面。辰星洞不像毗邻的白鸟湾跟南方的海豚港，低平的海岸近在咫尺，因为大陆东高西低的海拔走向，辰星洞离海面最近的沿岸点也有七、八链高。他们对水的亲近度自然比不上在这方面有所差异的邻区族人，所幸灵力足够，或日常工作关系的个体可不受限地跨区穿行，观览浅滩景色，甚至入水与海中生灵戏玩，远游探索广袤海域，然并不代表星娜就能带这个机械人回到发现他的湖岸尝试令他记起什么，唯有靠询问。

一如意料，他没有作出具清晰含义的回应，只那红眸中的亮光转深了一瞬。

纵然如此，她还是领着他在海岸边停了下来。

微咸的海风飒爽地扑面吹来，头发和裙子被吹得习习飘扬，肌肤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全力张开，尽情汲取这清新鲜美的气流。

她在边上长满野花的一颗突起来的大石旁蹲下，闭起眼睛感受了一下面前的花株，如同她每天早上在百花庭做的，怀着赞美与感恩，摘下生命光芒已盛放致极的个体。

但这最终只选取到的三株奇花并未被带走，在她灵巧的编织下，白的、粉的、浅红色的，尺寸比一食指长些许的花朵连同花茎变成了一顶小小的花冠。

“献给大海和星球母亲。”

话音甫落，花冠即落入波涌的水面，眨眼漂远。

她兀自笑了笑，站起来，转身看向目送着那快漂流出视野的花冠的机械人。

‘这些花是“海岩英”，因为多长在海崖岩石边的缘故。’

他的视线随之拉到她脸上。

‘该回去了。很快就会入夜。’

今天送花后又是去拜访梅洛，又是从百花庭回来带机械人去溜转，她能清楚感觉到无论是精神力抑或体力均接近低水平的程度。趁着两者真切告罄前，她要赶紧回家老实补充能量一番。

这次，她才掉头迈出脚步，机械人就立即跟上了动作。

仿佛一个刚站稳学步的小婴孩。

边走，星娜一边想，他的能量不知消耗得怎么样了，在自己回家前他曾进入过休眠充能的状态吗？该不是一上午都在小屋前盯着那几棵雪铃花打量吧……

思忖着，她的手有些习惯性地，够到因配合她步伐，在旁轻轻前后摆动的手。

在本能地握住“掌心”的一瞬，他像被强烈能量通过了一遍似的，猛地停顿了下来。

星娜立刻察觉到他的异样，羞窘抽回了手。

“对不起，我只是……”她结巴地解释，然后想起应该用心灵沟通：‘我想查看你的能量余量如何，抱歉没有先征得你同意……’

话虽如此，她根本不知道对方表达同意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或者说神态。

不变的沉默，但他审度她的姿态却没有透出一丝责备、生气，毋宁说任何人遭冒犯时具有的情绪波动。当然，星娜怀疑就机械人甫生自我意识的阶段，得过多久才有情绪波动这种变化。

受伤的小灰兔尚对陌生接近的她抱有戒备心，这个机械人醒来后，却没有对不认识的环境产生迷茫、排斥。

姑且默认他接受了自己刚刚的行为吧。

‘如果，我要通过握合你的手，’她斟酌着，重新伸出右手，在分寸之际停在半空，‘来感应，足够提供你……唔，觉醒行动的能量还有多少——’因为他的手仍在原地，她试着慢慢地，触摸上去。

娇细白皙的手掌，和冷硬的金属掌心，微微重合在了一起。

旋即断离。

‘你会抗拒吗？’

好半晌，似乎在消化理解她的用意，他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直到在外猎鱼的海鸟由远及近划过眼角余光。

她的手如昔张开着，不一会，杳无血色，只有幽蓝的能量流在下方交错通过的银白金属块，覆在了上面。

学着她，轻浅蜷握。

风肆意地在广阔大草原的边陲劲吹，在这片原野、这阵海风的映衬下，他们显得如此渺小，然而，他们又都在自由意志的祝福下，坚强坚定地活着。

‘那是这附近的，一座医疗金字塔。’星娜举手示意他看：‘这样不管是谁，都能在这草地上，找到要去往的方向。’

她骄傲地扬起笑意。

未想他却像忽然受到吸引，在星娜已经提步返回时，迈开比人类男性要粗硕而厉芒分明的下肢，一步步节奏有致地直往金字塔行进。

“……咦？”星娜很快发现，一下子失了头绪，忙边小跑追上，边驱动意念问道：‘怎么了吗？我的家在另一边啊！’

他顿住了动作，在星娜来到身边的一刻偏过上身。

见状，她倏尔想到什么，迟疑地试探道：‘你难道……对这座金字塔有印象？’

没有回应。星娜反应过来，不是啊，东片区鲜少役用机械体机械人这些的，不仅辰星洞，连南面的白鸟湾也是。

她继而改问：‘你见过类似的建筑，是吗？’

投向她的红光几不可觉地闪烁了一下，却也仅此而已。

踏入小屋不久，外面的天色便随着日光的西移变黑。

星娜吃饱由百花庭分获的花馅饼，在小屋后方的蓄水池打水洗澡换上一套干净衣裙后，绕到小屋前查看。

据她所知，假如能跟机械体进行能量交互，除了可以精确检查机体能量剩余多少、在休眠充能的状态下要多久恢复完满水平，对灵力精深且有一定机械技术学识的人而言，还能追溯受交互的机械体的出产信息，包括编号、用途、偶尔还有主设计师的署名，及启动当天的录入影像。

但是如今在她眼前的已经是拥有自我觉察的机械生命了，而非只用普通储能晶石启动的作业机械。没有得到他允许擅自进行能量探查的，其无礼不啻于偷看他人内心的亵渎行径。

他像昨晚一样伸直双腿，背靠屋墙端坐在窗台下，头顶是当月上中天时，皎洁光华将经过它潸然倾洒的采光口。

可是此时眼中的红光却没有一样地暗灭。

他略抬起下颌，表示他知道她在。

蹲下的星娜勉强能与他平视。

‘你不休息吗？’意念一出，她立刻改道：‘我意思是，能量够用吗？不需要休眠以达到更好的充能吗？’

回应她的是向她递出的左手。

星娜不禁又惊又喜。

‘可以吗？’

银白的手又再伸前了一分。

她不自已地屏息，接着深呼吸一口气。此前并没有过任何的接触跟经验，但她对自己说，仅仅初尝一番，如同对待卓拉和小灰兔时般，一旦感应到不妥，当即撤出便是。

他打开着手掌，她缓缓贴上去，两道构成截然不同的能量通口首次发生了贯通。星娜闭上眼，沉定、认真地让自己的意识融入能量，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手指，沿着敞开的入口且探且进。

跨入一刹有如蓝紫色盛放的环绕光圈后，本以为不具备肉身载体的能量核心不容易被探寻到，事实却恰恰相反，置于这躯体的“心脏”不消须臾，即教她找到了坐标。就在一个密度纤细的球状网络当中。

明亮程度不亚于一般的大西洲子民，也许……还与神侍齐平。

在“她”忍不住，试着去触碰那相对于她的意识体要大得多的能量网格之际，中心的发光球出现了反应。

一阵紧接一阵的波潮由内而外，犹若一颗新生的星辰苏醒过来，在向世界彰显他的权能辉光……

星娜没来得及思考，便被推出了他的能量场。

“这就是……？”

她喃喃自语，有点回不过神。

扬首，他的红眼正俯视着她，似在向她确认遇到了什么。

星娜收回手，平静地回应：‘虽然对你们知之甚少，但你的能量水平，现在看来是相当充足的。’

安静。

她的视线扫过他的左手，心头蓦地一动，站起走到摆放花织物的木架前。折返时，手中多了一条长长花链。

“送给你。”并未观察他的样子，她只是依照自己的想法，在他没有像离开那个湖一样逃离自己的行动下，把花链围在了他的手腕上。

八瓣的粉色花织环在他手上无言契合，宛若一个花圃藉着晨星之光的浇洒，报以生机与希望地绽放。

‘阿兹。’他看着她，但见她面带浅笑地，低咛重复道：‘Arzi，银白闪亮之身——从现在起，用这名个字叫唤你，好不好？’

注：

1. 度时，相当于一个小时。

2. 长度使用古西方的用词，一里格为1600米长，一链为20米高，这点跟托老的中土世界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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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