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这就是楚邃今晚一切行径的目的了。
楚遂直观且无力地认识到,他从始至终都是负担,是赘累,是不被需要的余残。
“……哥哥,你要我消失吗?”楚遂颤声问。
“怎么会?”楚邃笑容扩大,他弯腰拾起一只纤细的碳笔,走向东面墙挂着的那幅壁画,“如果我的目的只是抹消你,你根本没有存在的可能性。”
“那你,把我当什么呢?”楚遂看着楚邃移开壁画右角的卡扣。
楚邃嗤笑一声,毫无犹豫地说:“你觉得呢?自然是当玩物啊,没有什么比驯弄一个娇弱另类的小怪物更有意思了。”
机关转动,墙面出现一扇嵌合式的单向玻璃门,它原本完美无缺无人可察地隐藏在灰白的墙体之中。
楚邃推开那扇透明的门,门后廊道的灯带骤然亮了起来——
曲折回转的暗室廊道铺满了镜子,无限折映出千千万万道楚邃的身影。
“小遂,看呐,千千万万个我们。”楚邃语气轻跃,他指尖触碰上冰凉的镜面,镜像也与他指尖相贴。
刚才那句话让楚遂长久地缄默着,连同眼泪都凝固。
楚邃摸着镜子判断廊道拐口的方向,一路上没有任何磕撞,每一个转角都与当年刻入本能的印象毫无出入。
廊道的尽头是一间巨大的镜室,镜室六面都是镜子,在有人走入的那一瞬间映出无限颠倒重叠的人像镜影。
那在视觉上并不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短短几分钟后便会产生强烈的晕眩感和生理呕吐欲。
楚遂其实对这里的记忆并不陌生,楚家也不只这一个地下镜室。
事实上每个楚家人从学会走路开始就会被丢进镜室里,训练他们在无数道几乎能致幻的自我重影空间里,辨清真实的自我,找到唯一的出路。
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楚邃。
……楚遂恍惚间看到了一把蓝蔷薇手.枪,被切割成剔透花瓣的蓝宝石镶嵌在枪柄镂立的金丝中,带给他一种诡艳而熟悉的危机感。
那种荒芜燎原的心悸,在楚邃笑着拾起那把手.枪,微仰下巴眼神睥睨地递给他时,达到巅峰。
楚遂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镜像中所有的他都复制着楚邃的动作,楚遂被无限重影包裹其中,像孤立无援的羔祭。
已经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境了,但他眼前看到的应该不是在精神世界里。
楚邃还维持着递枪的动作,语调缓慢得极具压迫感:“忘记这把枪了吗?”
记忆刹那回笼,比潮水更加汹涌——
“小遂,这种蓝蔷薇在曼彻顿的寓意是梦幻和奇迹。”楚曦舟将那把漂亮得像艺术品的小型手.枪放在楚遂手里,“你妈妈亲手设计的,喜欢吗?”
楚遂小手合握才能勉强拿出枪柄,他眼瞳中折射着蓝宝石的光芒,认真点头:“喜欢。”
楚曦舟揉着楚遂的头问:“今晚一个人待在这里害怕吗?”
楚遂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一个人。”
楚曦舟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的意思,他还是不放心楚遂独自留在这里,但又不得不狠下心。
他从身后圈抱住楚遂,握住楚遂的小手抬枪瞄准镜子:“等小遂能从这间镜室走出去时,就站在门口,用这把枪击碎你眼前所有的虚妄镜影。”
楚遂困惑地仰头看了看楚曦舟,没有回应这句话,只在看到镜子里冲他发笑的楚邃后,乖软地冲楚邃回以一笑。
幻象交迭,身后拥抱住他的人变成楚邃。
楚遂也一瞬从幼时的回忆中抽身,他仍旧维持着托枪的动作,但所有的镜子里……都只有他一个人身姿紧绷的镜像。
楚邃握住楚遂的双手,指节轻勾上扳机,贴在他耳边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话,会冲我开枪吗?”
“会。”楚遂眼睫微颤,毫无犹豫地说谎。
楚邃第一次收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答案,他笑着,扣下了扳机:“如你所愿。”
分不清世界是空寂了一瞬还是轰鸣了一瞬,镜子从子弹击穿之处呈溅射状一寸寸龟裂开蛛网般的裂痕,像笼于头顶锋利至极的罗网。
楚遂被钉在原处,低头再看时,手里的枪已经变成了来时的那支画笔。
有蓝色的蔷薇花从脚下镜面的裂缝中疯长出,顷刻间爬满整个镜室,将所有尖锐的危险掩藏在冷郁明艳的花朵之下。
楚遂明白,被那一枪击中锁封在碎镜中的影子只会是他,不会是楚邃。
他安静地蹲下身,轻轻抚摸上蓝蔷薇的花瓣,然后一点点拨开遮掩碎镜的茎蔓,那道森黑的裂缝之外,楚遂窥见了燃起大火的苍兰花园。
他大概,又要像小时候一样长久地呆在这间镜室里了。
悄无声息从镜子中走出来的楚邃手里还攀折下一簇燃着火星的小苍兰,他另一只手转玩着枪,然后毫无征兆地抵上了楚遂的脑袋。
楚遂头抬也不抬。
“怎么了?闹脾气了?”楚邃蹲下身,将碎星般的小苍兰揉在楚遂发间。
楚遂像是打定主意不睬他了,被楚邃掐着脸抬起头时也垂敛着睫羽不看他一眼。
“小祖宗,你是觉得摆出这副模样有谁会惯着你吗?”楚邃嗤笑,他掐住楚遂的上下颌,将冰冷的枪口塞入楚遂口中。
“呯——”楚邃挑眉念了声拟声词,眼中是威吓的挑逗。
但化身自闭小孩的楚遂心防有着楚邃也无法轻易凿动的壁垒,楚遂终于看向了楚邃,目光却并不聚焦,瞳中也看不见楚邃的倒影。
被激怒只是一瞬间的事。
楚遂被楚邃摔拽在地上,蔷薇的茎蔓攀缠上楚遂的颈脖,荆刺扎入咽喉,疼痛让楚遂很轻地皱了下眉。
人总是最难隐藏对痛楚的反应,所以楚邃惯以折磨为乐。他手覆上楚遂的颈脖,荆刺割穿了他的手掌,也更深地扎入楚遂的咽喉中。
楚遂沁红了双眼,像虹膜上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珠,他双手在楚邃低头要吻咬他的唇时抵握在胸前。
楚邃一只手就捏握住了楚遂的双腕,他眼中有疯戾的冷意:“怎么?你是想永远一个人呆在这里?”
他语气恐怖得,像是楚遂敢回答一个“是”,他就把人活撕了。
可是楚遂并不回答他。
像是因为哽咽而颤栗,楚遂在楚邃的威迫下小幅度发着抖,原先盈在眶里的眼泪顺着脸颊乱七八槽地滑坠下来。
泪水淌落在颈间的蔷薇花朵上——
一瞬间,整个镜室的花藤都像汲取到鲜活的血液般,艳蓝色的花朵被浓重的红色浸染铺开来。
“说话。”楚邃眸中亦映着猩红之色。
但楚遂只高仰着脖子,盯着天花板没被繁盛的血蔷薇完全掩住的一小块碎镜发呆。
那里映着多年前燃起大火的苍兰花园,映着除夕夜里绚烂的烟花,映着水镜之上爬满毒蛇的囚笼之窟,映着泛起白雾枝桠蔽云的迷霭森林。
血红的蔷薇花瓣突然脱落,一片一片如花雨飘坠下来,又在半空中变成火星燃尽。
像世间最浪漫又疯狂的意象都在眼前展开。
那些星焰,其实是楚邃被点燃的怒火。
但毫无所察的楚遂澈透的眼睛里,像孤立开了一整个世界。
“行吧,那你就做你的哑巴小少爷吧。”楚邃突然冷笑着松开手,那怒色之上蒙上森寒薄冰,“反正泄欲的玩具不会出声又有什么干系。”
镜子破碎的尖锐声音割锯耳膜,镜室那些森然的裂痕逐渐扩大,像是下一秒就会完全支离般、倾轧而下。
……
A市,飞鸥湾。
床头的花瓶上插着两朵新鲜盛开的香槟玫瑰,它原先有三朵,另一朵昨晚被盛见誉用来堵了过分索吻的徐识音的嘴。
盛见誉指腹抹开徐识音唇角余存的花瓣时,徐识音倏地睁开了眼睛,他声音磁性低哑地喊了声:“见誉……”
——像在确定眼前人的真实。
那样恍然不安的眸光实在是让人心头一颤,盛见誉叹了口气,推了推徐识音:“你搂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徐识音手上圈搂的力气卸了两分,却贴近含住了盛见誉翕张的嫩红唇瓣,唇舌交缠,淡薄的血气混着花瓣的清香在齿间蔓延开。
他小心翼翼试探盛见誉的态度,但眼中的光很亮:“我们下午飞格尔兰吗?我婚礼现场已经安排人布置好了。”
盛见誉眸光颤烁了一瞬:“陪我回一趟家。”
徐识音微顿,呼吸都轻了些:“好。”
“怎么突然这么紧张?”盛见誉轻笑了一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如果没理解错的话,见誉是打算带我去见伯父伯母?”徐识音双臂还圈挂在盛见誉的腰肢上,只微仰着头以下位之姿认真看他。
这样姿势下的眸光,很容易让人产生眷恋深情的感觉。
盛见誉的确吃这套,他手搭在了徐识音柔软的发上,眼中隐没情绪:“如果你能请到他们证婚,这场婚礼我才会同意。”
有道暖灿曦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映在徐识音脸上,映得他瞳中光更暖更亮,他想也没想地应着:“能有他们证婚,那这场婚礼才真的完美无憾。”
楚小遂(委屈猫猫头jpg.):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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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好喜欢这种精神世界的疯癫梦幻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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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镜影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