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夏,时值芒种,又是一年的农业生产季节。
“锵锵锵”的锣声一响,还在田间辛苦劳作的知青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像出笼的鸟般争先恐后跳上田埂,嘴里纷纷嚷着:“走走走,吃饭了,吃饭了!”
看着这些知青猴一样的从自己身旁窜过,赵保国拧着眉道:“急什么急,都慢点,摔下田埂可没人管你们。”
这话刚说完,有个在田埂上狂奔的知青不知道怎么就撞了上来,给了赵保国沉痛一击。
两人相撞,那知青倒是毫发无损的站在原地,可怜赵保国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上一松,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往后倒去。
抽气声从四面涌来,知青们慌慌张张喊道:“支书!”
田埂不高,人若是滚下去,除了受点皮肉之苦,不会太严重,平日里知青打闹,也不是没滚过。
只是赵保国上了年纪,身子骨比不得他们这些小年轻,他又是村里最大的干部,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就大事不妙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赵保国要摔倒的时候,最后一个爬上田埂的知青及时拉住了他的手臂。
那知青身材高挑十分清隽,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没想到手劲跟那些庄稼汉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下盘也其稳无比。
赵保国被他这么一拉,身体摇晃两下就稳稳地站在了田埂上。
惹祸的知青见赵保国平安无事,心底一松,咧着口大白牙,笑嘻嘻道:“支书,对不起啦!”
赵保国捡起地上的锣槌指向他,怒道:“徐东,你小子跟我等着!”
听到他这中气十足的愤怒声音,知青的目光齐刷刷落到罪魁祸首身上,年轻脸庞上全都明晃晃写着三个字:“你完了!”
徐东毫不在意,冲着赵保国吐了吐舌头,两下就跑得没影了。
其他的知青被他逗笑,嘻嘻哈哈又跑了起来。
赵保国气得跳脚,破口骂道:“这群城里来的兔崽子,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话音刚落,他才想起自己身旁还站着一个的知青,若不是他,自己铁定要吃点苦头。
赵保国连忙找补:“刚才……”
旁边的知青单手插在裤兜里,神色漠然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谢。”
赵保国:……
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接话时,那人已经不疾不徐往知青点方向去了。
赵保国刚回神,还没离开的村民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向他抱怨。
“大队长,你看这群知青,每天来得最晚,走得最早,也太不像话了。”
“一个个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地里还剩这么多活没干,这样下去,咱们村生产又跟不上了。”
赵保国听得脸色不太好,心里也发愁。
并不是他们林岗村的人排外故意找茬,实在是这群下乡的知青烂泥扶不上墙。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已经有几年了,刚开始那时候,村口的大喇叭每天都在宣传,这些在城里待业的知青要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要把知识和技术带到农村来。
村里人满心欢喜,对他们充满期待,等人来了,才发现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除了多一伙人分粮食,这群人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好不容易将前几年下乡的知青操练得像个人样,好家伙,今年上头又给林岗村送来了十几个。
辛辛苦苦干两年,一朝回到解放前,赵保国这个当队长的怎么能不愁。
“就他们干的那点活,别说跟我们村里的汉子相比,就连我们这群老娘们他们都比不过。”
一群汉子骄傲的挺起胸膛,讥笑道:“要不怎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他们拿什么跟我们比?”
听到这话,几个妇人又笑道:“拿什么比,当然是拿那张脸给你们比?就说刚才扶住支书的陆知青吧,人家好看得跟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再瞅瞅你们,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像包公转世。”
“可不兴跟陆知青比,瞧瞧人家那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普通,也不知道什么家庭能养出这么个人儿。”
赵保国听她们叽叽喳喳的讨论也没插话,只听到这句话时,轻轻哼了一声。
什么家庭?那肯定不是一般家庭。
知青下乡后,粮油关系户口都会跟着迁到插队的地方,身为大队长,赵保国可以说是对这些知青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地位了如指掌。
大家说的这个知青名叫陆学林,从北城来的,出生确实不普通。
当初赵保国在公社看到这位的个人档案,除了惊讶,就是头疼。
这哪里是接收了下乡的知青,分明就是给村里招了个祖宗。
他这个人最是铁面无私,若是陆学林在他管辖范围内作出了什么出格的事,他是绝不会姑息的。
但人家的身份摆在这里,真有什么事,他一个大队长恐怕也奈何不得,还白遭记恨。
看到档案的第一眼,赵保国就已经在思考该找什么借口把这位大佛送走了。
公社的领导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视同仁”四个字。
赵保国得了尚方宝剑,心中自然没那么多顾忌,若是这位在村里不安分,他赵保国第一个容不下他。
自陆学林下乡以来,赵保国对他可谓是高度关注,这样的公子哥,忽然从大城市来到他们这鸟不拉屎的乡下,那是少不了要作妖的,赵保国就等着随时挑他错呢。
出乎意料的是,陆学林到了他们村里一直都安安分分的,除了不太合群,性情有些乖张以外,人并不高调,也没做出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来。
赵保国严防死守一个月,守了个寂寞,现在看陆学林也不带什么有色眼镜了。
被埋汰的汉子听到这群老娘们这么说,不忿道:“长得好看又怎么样,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瞧着吧,后面可有这群人好受的。”
这话倒是没人反驳,毕竟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地里的活越来越多,这群知青肯定是吃不消的。
……
新来的知青也未尝不知道村里人不喜欢他们,但有些事吧,知道了也没用,他们从小就在城里长大,没过过这么苦的日子。
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除了那两顿饭,日子真是没一点盼头。
知青点吃的是大锅饭,分量有限,去晚了汤都没剩的,这些小子狠起来,连锅都能舔得干干净净的。
灶台前围满了人,眼看着锅里的饭越来越少,徐东连手都没来得及洗,就抓起两个碗,凭着自己矫健的身姿,像一条滑腻腻的泥鳅挤到前面。
众人还没瞧见他是怎样动作的,他那两个碗里已经盛满了饭。
被他挤到一旁的知青实在无语,忍不住道:“徐东,你胆真够肥啊,把支书都得罪了,竟然还能吃得下饭。”
徐东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支书他宽宏大量,才不会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你们呐就别操这些闲心了。”
他心态很好,难为大家替他捏了把汗。
“支书宽宏大量,他那儿子可不见得。”
这倒也是,想起赵保国的儿子赵亭松五大三粗,一拳能把他送上天的样,徐东这嘴就硬不起来了。
又听另一位知青说道:“得亏人陆知青把支书拉住了,要是他真摔下去,可有你好果子吃。”
说曹操,曹操便到,众人端着饭碗往外走时,正好瞧见了从远处小径上缓缓归来的人。
陆学林面容冷淡,身材颀长,橘色的夕阳打在他微仰的下巴上,使得他那张傲气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比起他们的狼狈慌乱,他举止从容像在散步,不带一点慌张。
也不怪那些村里那些人对他另眼相看,跟他们这群灰头土脸的知青比起来,人家确实十分体面,都到这份上了,还能拿腔拿调。
陆学林这人不合群,背地里看不惯他的知青不少,几人互相打了个眼色,齐齐低声吐槽:“装模作样!”
锅里现在连半粒米都不剩了,徐东笑眯眯上前,把手里的饭分了陆学林一碗:“陆知青,刚才的事谢谢你啦!”
他急着盛饭,没有洗手,碗沿上都是他留下的泥印。
陆学林只淡淡扫了一眼,就挪开目光,熟视无睹从他身边走过。
知青点的人都知道陆学林是个什么脾气,平时谁也不会没事找不痛快,往他跟前凑。
换做其他人被这样漠视,定会尴尬羞恼,偏偏徐东是个心大的,这边被陆学林无视,那边他又端着碗屁颠屁颠跑到另一位长得俊俏的知青面前,把饭交给了他。
这位俊俏的知青名叫林砚池,是徐东的发小,为人素来老实。
两人一起下乡后,徐东对他颇为照顾。
林砚池接过饭,笑着微微打趣:“我还以为今晚我又要饿肚子了。”
徐东乐道:“哪能啊,陆学林什么性子我还能不知道,这饭本来就是给你打的。”
林砚池性子不争不抢,在他因为过于谦让饿了两回肚子后,徐东便主动揽了这打饭的活儿。
林砚池感动好友的帮助,把碗里的饭分了他一些:“谢谢!”
徐东也没客气,往嘴里送了两口饭后,他又道:“谢什么谢,朋友之间,不就是应该这样互相照顾吗?”
林砚池赞同道:“确实如此。”
肚子饿得不行,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后,众人就开始狼吞虎咽。
吃了两口,徐东又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林砚池微微不解,侧目看他,就听他道:“你瞧陆学林那嫌弃的模样,他还以为我真是替他打的饭呢?哈哈哈,怎么可能,我跟他又不熟,才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林砚池打趣道:“你俩睡一床呢,还不熟?”
徐东笑容一敛:“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林砚池见他一脸晦气,笑眯眯地补刀:“人家本来也不需要你帮忙。”
听他这么说,徐东心道:是嘞,人陆少爷想吃饭,有的是法子。
只要每次给做饭的人一丁点好处,掌勺的人就会把他那份留出来,甭管他走得多慢,回得多晚,他的那份是半点不会少的。
条件优渥的人,到哪都能活得好,自古便是这个道理。
想到此处,他不禁感叹:“真是同人不同命,人家下乡插队是一时兴起,体验生活,哪天腻了随时都能回去,不像我们……”
剩下的话徐东没有说完,他感觉到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周遭的温度突然降了些。
一旁的林砚池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徐东这才后知后觉抬起头。
不远处的陆学林正死死盯着他,看着他的眼神可以称得上是冷若冰霜。
背后说人坏话,还被当事人听见,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徐东缩了缩脖子,冲着陆学林露出了个讨好的笑容。不想,那人脸色阴沉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两个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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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