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似乎有所恢复?
我不是那么确定。
我虽清晰的听到了声音,可却一动也不敢动。排山倒海般的黑色压住了我。
我的肢体像是被风干固定的木乃伊。而我的思想,像被切割机齿锯狠狠卡住的垃圾,僵硬而无用。
“…扶我起来。”我哥又说。
他说得很轻,可嗓音却像是我曾经在废料堆发现的老唱片一样,嘶哑又干涸,在暗夜里带着一种诡秘的神力,让游魂般的我瞬间清醒。
我终于回神。
我连忙擦干眼泪,慌忙上前抱住他,“哥,我,我开始了。”我一边磕磕碰碰的说,一边努力而谨慎避开伤口。
于是在我哥的默认下,我极其费劲的扶起我哥。
后座上的我努力憋住微喘的气息,不想让我哥听到。我不想让我哥知道我现在仍然瘦弱无力,可我哥却突然问,“…你很累吗。”
“不累。”
我刻意缓了缓呼吸,笑着借用了我父亲的话,“我其实壮得像头牛呢。”
我想让我哥笑一笑,但我哥却沉默了许久。
我陡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实在让人难堪。不仅仅是我,更是我哥。我也许总是说不好玩笑话的。于是不知所措的我,也闭了嘴。
我们都坐在后座上,光是扶起我哥便让我极其费力了。于是我眼巴巴的望着山谷上的房子。
…谷丘是乌压压的,我的不安在里面跌宕起伏。
我暗自揣测着父母多久会来。
我渴望我父母会突然出现。我渴望他们会来找我和我哥。山谷很黑,可不远处的房子内却灯火通明。我渴望立刻。而不是即将。
但是黑色碾碎了我所有的恳求,那条乡间道路依旧人迹罕绝。
谷风呼啸刮过,破烂的车皮呼啦作响。
此刻。
坐在后座的我,突然如坠寒渊。
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如果有。
为何无所不能的神却不能及时回应祷告?
为何贩罪之人都能得到原谅,而我主却独独吝啬拯救我和我哥?
难道。
难道神也是欺软怕硬之人?
我被自己大不忠诚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惊诧的发抖。
我努力平缓了思绪,而我哥昏沉的靠着我。
他浑浊滚烫的呼吸,缓慢而有力。一下下驱散了我耳边的寒冷。
我觉得我哥很温暖,像个正在燃烧的壁炉。
可事实上,他正在发烧。
“…哥?”
“哥你和我说话好不好?”
“哥?肖恩?肖恩?”
久久得不到回应的我,唇齿已经开始打架了。我微微动了动肩膀,但我哥却浑噩依旧的靠着我,毫无反应。
“肖恩。”
我喉咙发紧,像是即将崩坏的弦,“我好怕…”
“我真的好怕…”
胆怯的我再次开始哽咽,“哥你说话啊?别睡好不好?求你了…”
“肖柏。”我哥撑着副驾驶椅子后背,离开了我,“为什么你总是哭。”
“去找父亲来。”
我哥斜靠着后座,皱眉咳喘了一声,而后有些烦躁的阖上眼皮,
“人还没死都被你哭死了。”
“快滚,蠢东西。”我哥说。
“不。”
我垂头看着我身上沾染的残灰。烟草,花梗,还有血渍。一种无力感迫使我痛苦的捂住了眼眶,“…父母是不会来的。”
我极力平静着,可手指罅隙间热烫的眼泪依旧让我痛苦不堪。我不明白那是因为什么。但我是那样的嫉恨,又是那样的无力。
“哥,他们是不会来的。”我几乎哽咽着说,“真的。”
“不。他们会。”
我哥的面庞隐没在黑暗的厢隙里,我听到他很平静的说,
“你冷静点。就说肖恩他真的还活着。我是工头,父亲一定会来的。”
真的吗?
手足无措的我抬头借着微弱的车灯,看到我哥他那英俊的脸,此刻就像是干枯的白木,惨白又消瘦。
由于童年时期营养不良而造成的苍白羸弱,几乎是我们家独有的标志特征。可即便如此,我父亲依旧认为我们健壮得就像公牛。
“…快去。要不然他们就真的休息了。”我哥咳了一声,如此轻声说。
我顺从了。
我再次奔跑于荒野。
谷风生冷锋利。
而布莱克曾经的话,开始随着谷风侵蚀腐化着我的信仰。
“肖柏。如果一个人的信仰,只会让他绝望痛苦。那么还是没有为好。”
…我崩溃的心反复咀嚼着布莱克的话。我的信仰,终于在我一次次山谷往返求助中,开始破裂了。
所幸。
那天晚上。
我父亲最后真的来了。
我不知道是我哥的话,打动了我父亲。还是我父亲终究对他的工头放不下心。
那时我父亲依旧半跪在祷告室。而我的母亲不知所踪。在听完我的转告后,我父亲极其惊讶骇然的看着我。那双蓝色眼睛反复打量着我,似乎在斟酌我有没有在撒谎。
“肖恩还活着?”
“向我主起誓?”我父亲问。
“向我主起誓。”我麻木的点了点头,而后跪在神像下,理智得近乎冷漠,“我哥真的还活着。”
“如有虚言,我必坠入狱。”我又说。
“…真是我主保佑。”
我父亲嘟囔了一句,随后诚恳的跪坐在神像下,反复祷告,“愿我主再次保佑…”
我父亲再次低声念叨起来。
是的。神的旨意是最为重要的。我父亲满门的心思都在这狭窄的神龛上。他根本无暇顾及我和我哥。…我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于是我缓慢起身。
我退居一旁,看着我父亲忠诚躬腰的背影,听着他诚挚不断的祷辞。
我突然觉得。
神龛的阴影里,只站着一个我。因为另一个我,已经飞到了我哥身边。
我理解我父亲为何会踌躇不定。
我主告诫我们,将死之人不能久见。尤其是濒危死亡之人,污浊的气息会污染我们弥足珍贵的神性。
可神性是珍贵的。
难道我哥的命就只是草芥吗?
我父亲反复的祷告加身,让我甚至觉得我哥在我父亲心目中,只是个工头。而不是父亲将死的儿子。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声声寻常的神性洗礼,却随着父亲慈祥的字句,轻飘飘的堕落到地板上,猛然敲击出沉重到震耳欲聋的巨响。
它是多么刺耳啊。
我的内心,越发痛苦不甘。
被宗教长久压抑的我,终于怨恨而愤懑起来。
明明。
明明我哥现在发着高烧,躺在破车里生死未卜。可却无人问津,甚至父母都视若无睹。
而在这小小的神龛内,只因具有神的空壳雕像,便能日夜高香不断,聚积万千信徒。
…神明是个卑劣的小偷。
祂偷走了我的父母。
所以我没有父母。
…所幸。
我有我哥。
也许。
我便是从那时就开始怀疑了。
也许我从小就是异教徒。
一个潜在的异教徒。
我一直知道,我们家和山谷外的人群都不一样。
无论是长相,又或是信仰。从小我便被家人灌输,是神赐予家族过分薄白的皮肤,是神恩赐我们宗教信仰,是神让我们从出生起便高人一等。
可是。
神没有说,为什么我们的皮肤长久见到阳光后,便会如被火烧灼般疼痛难忍;为什么我们只能接受神授而不能去上学;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为了神性而终日修行…
一切都有运行的规律。
可我们家却混乱得毫无道理。
我想。
我要上学。
我要去接受人类的教育。
因为我想明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