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廷玉不由得想起鹊桥宴当夜,程央用恐惧疏离甚至有些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与上京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别无二致。
那是七月初七,喜鹊牵缘,颇有喜气的好日子,就算是再貌合神离的夫妻都会摆出和睦的样子。
也正是这一天,官家为皇后办了场鹊桥宴,帝后成亲二十余载,感情深厚,此次大宴还破例邀请了不少世家子弟,袁廷玉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婚期将近,袁程两家也终于决定在宴会上让这两个孩子见一见,互相熟络熟络。
宴会地点选在了城西的城郊,这里有一架拱桥,架在西江上,正衬七夕,午后禁军部署,日头落下时,晚宴就开始了。
通明的方灯点了数十盏,方方正正,摆落在平坦弯曲的甬道上,照得精巧的鹅卵石泛着红白相间的光圈,一路通向正宴。
各家公子女娘衣着庄重,绣着金丝的裙面在光下星星闪闪,不少女娘挑着花灯就来了,娇花碧草,各展芳容,实在是好颜色。
程央跑了。
少女身着一件橘黄色襦裙,披着一条灰褐色秋波薄纱披肩,她没戴多余的头饰,任凭青桔打扮,给她戴了几朵衬衣服的杜鹃花簪。
她躲过来往的官家公子,站在这方形宫灯一旁,竟格外的相衬,好比一朵欲放的杜鹃花,暖橙色上娇贵的明珠。
程央很不喜欢,她不喜欢繁琐的宫宴,死板的礼节,什么与未婚夫婿相见,程央一点也不感兴趣,来参加这场宴会,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赢了与乔嫣的赌注。
这一路逃的辛苦,好不容易才消失在人群之中,少女毫不犹豫地步入黑暗。
程央一脚踏过楼阁野草,手中拿着散发微光的火折子,轻声走到阁子上头去。
拱桥后面是一处幽暗,这座荒废的阁楼只有两层高,通体实木,乃是前朝废妃所囚之地,如今荒废,更为阴森。
风声吹动爬在阁子上的野藤,像四周攀附的黑爪,少女不由得哆嗦一刻,却还是闷头向上走。
那火折子的微光照在劣迹斑斑的木墙上,同样映照在小女娘白净的脸蛋上。
此情此景,就算是上京小霸王,也不会一点不怕!程央有点害怕,也只是攥了攥拳头,一鼓劲又上了一阶。
乔嫣是程央的死对头,如果说程央是京城最不学无术的女娘,乔嫣正是恰恰相反,她知书达理,擅通琴棋,却也表里不一。
京城有多少人讨厌程央,就有多少人喜欢乔嫣,无论男女,这曾经让程央不爽,也仅仅是不满乔嫣的假惺惺。
程央从不在意旁人迂腐的看法,与乔嫣明里暗里争斗了好几年,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可乔家却把目光放到了堂姐身上,乔嫣竟因与程央的仇怨,让自己的哥哥去向堂姐示好。
乔家那个蠢货也配?
宴会前夕,乔嫣主动与程央作赌,赌注就是堂姐的亲事。
程家三叔早逝,只剩下贪财的三叔母,乔家官达多金,若是那个登徒子上门求亲,三叔母大抵会答应。
程央这才忍住想暴打乔嫣一顿的心思听她所谓的赌约,分明就是恶趣味!
据乔嫣说,城西江拱桥后边,有一座“鬼阁”,她白日会命小厮将一块通体黑玉放到那阁子上面的一个房间,若程央既能参加宴会,又能抽身找出这玉佩,她就服气。
若程央办得到,她就不会再找堂姐的麻烦,就连乔家公子以后见了表姐都要离十丈远。
一股邪风忽得吹灭了火折子,少女急促的步伐突然顿住,密闭的环境下,她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已经找过好几个阁间,除了密密麻麻的黑蜘蛛网,桌几上堆杂的厚厚的陈灰,什么都没有了。
程央攥紧拳头,重新吹起火折子,少女窥探阁子门槛处,因着没有近期的脚印又快速的排除了两间阁子。
恰在此时,她走到最后一间阁子,火折子突然又灭掉了,少女一愣,僵在了门外,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阁子里面突然冒出一点微弱的橙光,传来两处清晰的男声。
程央听得清楚,那人叫了声“殿下”,又直呼了三皇子的名讳,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两个重要人物在秘密基地谈话。
直到那人的最后一句排除逆党之言,程央惊得捂住了嘴巴。
朝廷大事程央听不懂,但既然说到“逆党”,程央就算是傻子,也该立刻悄无声息的逃跑!
话本子里也常常写到,若是不小心听了不该听的话,会引来杀身之祸,轻则一己,重则九族。
少女小心的提起裙摆,微微垫起脚,顺着阁子台阶往下走,脚步声几乎比心跳声还小,一步步走到阁楼下面,过了转弯才跑起来。
然她右脚刚踏入阁外草地之时,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抓住她,将她轻轻一绊,程央的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来不及回头就要向前栽倒过去。
少女吓得惊呼一声,却没有摔下去。
那只手有力的抓住自己的右肩,将少女狠狠一拉,囚禁在自己的胸膛之间,紧接着便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无情的抵在程央的脖颈上。
二人僵硬在这阴暗可怖的阁楼外面,微弱的月光渲染之下。
不顾程央急促的呼吸与紧紧挣扎拽着自己的双手,袁廷玉开口,语气尽是冷漠。
“你听到什么了?”
起初袁廷玉察觉到门外异动,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某位的探子,可他不费吹灰之力跟在这个好似逃跑的小女娘身后。
没有人会派一个这样胆小的娇弱女娘,而且她好像一点武功都不会。
少年的眉眼微动。
“抱歉,我可能要杀掉你。”
话音刚落,那把明利的匕首仿佛用力,刀尖紧逼程央的喉管,少年的手指抵在程央的脖颈上,那触感如同寒冰,好比脖间一凉,鲜血即刻涌出!
少女神色一惊,顿时止住了呼吸,拉着少年胳膊的手越发用力。
“我爹是户部尚书,你不能杀我!”
我可是朝廷命官家眷,杀了我你也吃不了兜着走,就这意思。
然而程央并没有这分气场,刀架在脖子上没有人是不害怕的,少女的恐惧和惊异就快从眼睛中溢出来了。
“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而且我只是一个女儿家,不……不管你们朝堂上的事!
袁廷玉轻挑眉毛,面露不屑。
朝廷命官的家眷,那是不太好办,思及此,那匕首侧向一动,可怎么相信她能守口如瓶呢?
偏偏这个时候,户部尚书几个字在袁廷玉脑中一闪而过……
我朝只有一个户部尚书,便是与他父亲敌对的程玄,程玄也只有一个女儿,便是他的未婚夫人,程央。
袁廷玉愣了一秒。
正是他犹豫的这一刻,程央冒着被一刀封喉的凶险狠狠的踩了袁廷玉一脚,袁廷玉顺势将手中的匕首扔了,程央却仍然被他圈在怀里……
少女心死一般抬眸,眼中恐惧之下,更多的是憎恨与厌恶。
刹那,烟火四射,如同夜空中绽放一朵橙红色的蜡花,汇聚成簇,正是鹊桥宴的一大奇观,登时天边好似万盏明灯,灯火葳蕤。
程央也在这一刻,终于看清少年的面容,少女眉眼水灵,那双深棕色的眸子似乎立刻充满慌张与惊讶,少年的右手还捂着她水嫩的唇。
这人竟是她的未婚夫君,将军府的袁廷玉!
二人在此时眼神交汇,袁廷玉松了几分力道,随即彻底松开手。
程央知道自己没有性命之忧了,她也知晓袁廷玉心中盘算,他自认为有了婚约,她与他是一条船上的人,就可以任意妄为吗?
她本以为他是个不谙世事的倒霉蛋,谁知道他一肚子坏水还结交党派!
少女一时间没有动作,她久久的盯着面前少年如浓墨般漆黑的眼眸,那一刻,袁廷玉从少女的眼中只看到一种神情,充斥满眼的嫌恶……
程央脸色很白,头也没回的往拱桥方向跑,那发髻上的杜鹃花漂散在地,发带随风摆动。
袁廷玉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少女惊慌失措的背影,她倒是怒形于色。
好长一瞬,楼阁的窗子突然被打开,发出咯吱的声音,袁廷玉抬头,一眼便看到楼阁之上,居高临下的太子,他一手擦过窗子上的积灰。
远处早没了少女的身影。
“殿下,不打紧的,是只狸猫。”
那阁楼上的人大笑,似乎不以为然,他只淡淡的看向袁廷玉,随后道:“廷玉,我一向最相信你办事的能力,可别叫我失算啊。”
袁廷玉从未有过那样紧张的时刻,并不是因为太子言语的敲打,而是源于他自己,他无法掌控,那小女娘逃跑了会做什么说什么,他竟这么将她放跑了。
方灯长明,宴会方到尾声,官家皇后纷纷乘轿回宫,宴席上除了醉酒吟诗之人,便只剩两处嘈杂的吵闹声。
程玄与袁老将军不睦,满朝文武皆知,这不,好不容易定下来的婚约,未曾想,两人就在甬道旁吵起来了,看客讨论,这次程家好像更有理些。
明明是两家交好的重要时刻,袁家公子却找不见了,实在是太过怠慢。
“呵,我家央儿乖着呢!此刻就在席宴上候着呢,怎么知道你们袁府的郎君这么没有礼数?”
程家刚得上风,程玄才得了几句口舌之快,便见程央的贴身侍女急急的跑过来告诉程玄,程央也不见了……
袁老将军一听,瞬间直起身板,怒道:“嗐!你家央儿,可真是乖得很呐!”
二人咂舌,看客也纷纷低头闲走,这真是两家荒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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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大雨初停,袁廷玉不禁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他与程家女娘这惊心动魄的一面,应该不太容易忘记吧?
他分明记得,那夜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恐惧中带着惊异,与猛虎嘴边的幼兔别无二致,战场上的敌寇看自己也眼神也是这样。
她当街退婚,拉着那书坊先生的衣袖,掠过围观众人,那双眼睛看向自己时,更是满满的嫌恶。
今日雨幕之下近在咫尺的程央,与之前有太大的不同。
那双漂亮的眸子只轻轻的扫了他一眼,含着笑微微点头,便移向茶子坊的台阶上,她与他擦身而过,却没有一丝异样,仿佛只是看见一个陌生人。
若不是她的长相太过绮丽,袁廷玉都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她怎么敢?
在鹊桥宴后回府就装病,躲过将军府的探访,在城北书坊当街私会旁人,强行退婚,给他难堪,向他示威。
她怎么敢做了这些事后如此坦然的扫过他一眼,再遇到他,那眼中是害怕也没有了,就连一点水花都没有。
什么狸猫,分明是狡狐!
袁廷玉几乎是越想越气,短短的一个月,他在程央这里得到了彻彻底底的两个字。
羞辱,亦或是挑衅。
廷玉:程央凭什么这么对我!(愤怒)
作者:廷玉你不要这么生气,此央非彼央……
程央: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青桔:唉?刚刚门口那个小公子怎么有点眼熟呢?算了应该不打紧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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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