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从黑暗中醒来。
天花板的样式看着很陌生,蓝色的布帘子环绕在四周,耳边有规律的机械运转声,嘴巴和鼻子感觉很不舒服——鼻子?!
李想骤然清醒,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
他喷出很多血,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手肘支撑着身体,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身上贴满的各种检测传感器,而是盯着鼻子上那根重新竖立起的黑毛,乌黑油亮,虎虎生威,仿佛从未被连根拔起。
真是,噩梦。
李想斗鸡眼状,注视着它,发呆。和这根怪毛和平共处了这么长时间,他可以本能地辨别出它的生长状态,这一根明显比被小毛孩拔掉的那根更粗了一些。
即使被罩在透明罩子里,它也□□不屈,并试图破防,正在缓缓顶着妨碍它生长的透明罩。
罩子?
李想这时候才发现,一个透明的罩子罩在自己口鼻处,这就是他呼吸不畅、感到不舒服的原因。罩子看起来很像电视里见过的……呼吸机的口鼻罩?
“醒了醒了!李想醒了!”
忽然听见有人在激动地喊着他的名字,但声音传过来不透,似乎隔着几层玻璃,听上去闷闷的,不真实。李想顺着声音来的方向扭头,此时,有人拉开布帘。这个人一身绿色工作服,戴口罩,头上罩着一顶蓝色的“浴帽”——李想不知道这个的医学术语叫什么。
他盯着对方看,对方也在盯着他看。
一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后,医生笑了:“被拔掉一根毛就送进ICU抢救的例子,真少见。”
ICU?
他说我?我在ICU?那得多烧钱?
“我要出院!”李想自以为声音很坚定,但隔着罩子,听起来模糊又微弱。医生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开始了他的工作。
李想被检测、观察,送到普通病房,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医生带着一群又一群实习生围观他,有实习生好奇,试图研究他鼻子上这根奇异的毛。李想告诉他,本市另一所有名三甲医院的特需专家,都没有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更加引起这些医学生的好奇,李想成了这所医院的稀奇动物,限时免费参观。
那个在ICU外面激动喊他名字的人,不是他的老板,也不是同事,更不是前女友,而是熊孩子的父母。李想在ICU抢救了一天一夜,这对夫妻轮番在外面守着。他们关心李想的生死,是因为这很可能关系到他们自己。他们承担了李想医保费用以外的全部医疗费用,并且请护工,买营养品,十分周到。
但李想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
他请来了专业律师,决定走民事赔偿诉讼程序,向这对夫妻索要他应得的损失。
这是他该得的。而且这是一个教训,好让那对父母知道,对熊孩子疏于管教的后果是多么严重。
很顺利,这对夫妻攒下来准备买房的首付,最后九成都进了他的口袋。
但有人横生枝节。这桩小小的民事案,因为原告特殊的鼻子,引起了本地电视媒体的重视,这些做民生新闻的记者,嗅觉灵敏,又像苍蝇般讨厌,闻到味道就会扑上去。他们的镜头,不仅将他鼻子上那根黑亮如钢针的毛打上好几个特写,在新闻的黄金时间段反复播放,还拍摄了他工作的地点,采访了他的同事与领导。
虽然在关键字句上打了码,但本地熟悉房地产的市民根据售楼中心的装潢和出镜人员,很容易猜出这是哪儿。
这惹来更多看稀奇的人去这个楼盘,点名要李想接待。
人流量陡然增大,对售楼中心本来应该是好事。但不妙的是,来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想买房,他们的目的就是看热闹,并且不是单纯地“看”,还要拍照片、拍视频、发朋友圈、发网上,其中还有许多穿得五颜六色、拿着自拍杆和手机来直播的家伙。
拥挤的人群、嘈杂混乱的场面劝退了许多真正有意买房的顾客。
公司高层感觉这样下去不行。
公司和最初报道此案的媒体有良好的商业合作,因此对方很爽快地将视频在他们的网络渠道下架——事先流传出去的,他们就管不着了。
治标不治本。
根子还在李想。
这个鼻子上长了一根怪毛的家伙,现在已经无法工作,即便回到售楼中心,他也只是一个参观的“摆件”,口罩什么的,已经阻挡不了那根神奇的毛屹立。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量,李想对公司都没有什么价值。
最终,公司决定,开除李想。
因为李想在社会上自带一定热度,这个普通的开除员工的决定,居然由公司召开董事会,由公司董事长亲自下达,真是一个高规格的“开除”。
在拿到那对夫妻赔偿金的次日,李想收到了来自公司人事部门的辞退通知和一笔按照劳动法给的补偿。
但这笔按照基本工资给予的补偿,数额真的没有多少。
李想很愤怒。
他为公司辛辛苦苦奋斗这么多年,以前为公司创造利益,现在为公司带来了人流和名气,公司竟然打算将他抛弃,就像一次性牙刷那样用完即扔?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李想又一次请律师,申请劳动仲裁。他本来以为这桩案子能继续吸引新闻媒体,不惜亲自邀请采访过他的记者去仲裁现场拍摄,但不管许给多少车马费,这个记者就一句话:“热度过了,没有新闻价值了。”
换一个本地其他媒体,一样无果。于是李想知道,公司在背后做了小动作。
他不是刚出社会的小年轻,很快想起来,这家媒体和公司有商业联系,于是他进一步发散,推测当初拍摄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公司授意,好借机赚一点热度?眼看这个热度对公司发展无用,就将他当垃圾一样丢了。
你们不拍,我自己来!
他开始自己拍视频博取同情,并且联系一些收费不贵的本地博主,让他们带带舆论风向,控诉公司的黑心。
但人要倒霉,喝水都塞牙。同一时间,那对交赔偿金的夫妻正在社交媒体上控诉李想的无耻,把自己为李想承担医疗费用的单子晒出来,又披露了李想花大价钱请律师敲诈他们的过程。妻子放出一段节选过的录音,录音里,李想得意洋洋:“我让你们吃个教训,是为了你们好。子不教,父之过,你们家的孩子不好好管教,迟早闯出大祸。现在是不是吃一垫长一智了?”
这种反转是吃瓜群众最喜欢的。
原本一边倒向李想的舆论,看到画面上胖乎乎的小男孩抹着眼泪说“都是我不好,我们家没有房子住了”以后,舆论全都倒向这对夫妻。
同情弱者,是大多数人的本能。
“把吃进去的黑心钱吐出来!!!”开始有键盘侠在网上发声。
后续的网络暴力越演越烈。李想的社交账号上蜂拥进来无数谩骂他的人,他是售楼顾问,手机号和微信号几乎是全公开的,这些人很容易顺藤摸瓜找到他,每天都有电话不停地打进来骂他。
家门口总是有人倒垃圾、泼油漆。甚至有一次,他开门,看见了一只死老鼠。
“XX房地产怎么会雇佣这种人!员工的人品这么差,他们家的房子质量能信任吗!”网上的舆论开始从他扯到他的前东家。
公司的公关是专业的,反应很快,在各个传播渠道立即发布公开信,声明早在这对夫妻披露真相前,公司就察觉了李想的品行不端,因此立即给予开除定。为了不让某些吃瓜群众阴阳怪气说公司是“开除保平安”,公关不惜隐晦地给出暗示,李想因为鼻子上那根奇怪的毛而性情大变,以前的他待人非常友好。
换言之,公司没错。他们雇佣的是正常人李想,而现在这个不正常的李想,不归他们负责。
公关雇佣水军,巧妙带风向——“相由心生。这根怪毛就是上天给坏人的惩罚,让大家可以一眼看出他不是好人”,这样迷信论调,居然真有人信。
墙倒众人推,李想的前女友佩佩跳出来,声称他的鼻子上自从长出那根毛后,就变得喜怒无常,她忍不了才与他分手,还付了他一笔可观的封口费。
吃软饭的小白脸!李想的身上又多了一个惹人生厌的标签。
这座城市,待不下去了。
李想无比清晰而沮丧认识到这一点。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只是想勤勤恳恳工作,努力攒钱,争取早点退休享受人生而已,他有什么错?那对夫妻差点害死了他,他索要一些精神补偿,难道很过分吗?他的业绩那么突出,公司却一声不吭就将他开除,这种行为公平吗?
为什么没有人肯听他说一句?
李想失眠了整整两天。
他甚至想,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脸色颓唐,眼底青黑,望着镜面里的自己,他不由自主将手伸向那根骄傲立着的怪毛。
都是你,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还像过去那样平静,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
李想要将这根怪毛拔下来。
他知道后果,在没有人的地方选择拔除它,后果一定是死。
他怕死,他最不想死。
可是,镜子里那个鼻子上高高耸立一根乌黑长毛的自己,难道不是一个怪物?难道不该死?
他的手捏紧它,轻轻提起,一阵钻心的疼,逼得他眼泪生理性涌出。
他缓缓神,决定再试一次。
疼痛更甚。
再试,依然不行。
好像是它在嘲笑他,你根本做不到,你这个胆小鬼。
李想的手紧紧握着洗漱台边缘,青筋暴起。突然,他拿起洗漱台上的剪刀,狠狠对着那根毛剪下去。
一声轻微的金属碎裂声。
怪毛完好无损。
剪刀裂了。
李想当场愣住。
怔了半晌,他忽然疯了一样奔向阳台,翻出工具箱里放置许久的绞钢丝用的大钳子,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那根黑毛剪下去。这次他听见了清晰的咔的一声,黑毛断掉,落在地面上,飞快变软、变细,成了一根普普通通的,和普通人头发没有两样的毛。
“有意思,有意思。”李想嘟囔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然后他嘿嘿嘿笑起来。在空旷的住宅里,他的笑声显得极为诡异。他不疾不徐,缓缓走向镜子,在他行走的过程中,鼻头痒痒的,很想挠,但他忍住了。那根被剪掉的黑毛飞快生长,很快就恢复如初,并且变得更硬了一些。
凝视着鼻尖上那一指长短的黑毛,李想越看越觉得它像是独角兽的角,神奇得不可思议。
“你们想让我沉沦,我偏偏不肯!”
“等着,我要让你们一个个都好看!”
面对镜中的自己,第一次,他轻轻地、充满爱怜地摸了一下鼻头那根令他厌恶许久的黑毛,那上下长短一致的尺寸,那如钢一般坚硬的质感,居然还带着他的体温,毫不冰冷。
“宝贝儿,”他喃喃自语,嘴角带着一抹笑,“老子接下来翻盘,全靠你了。”
“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怎么说呢,就想写一个小人物因为一个意外导致人生跌宕起伏的过程,没打算让主角讨喜。李想自私、利益至上,所以看他怎么起来,也会看他怎么落下去。
故事很短,我尽力追求完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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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