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鼻子上有一根毛!”
一个小男孩儿从布艺扶椅上跳起来,胖嘟嘟的手指头高高举起,指向李想。
小孩穿着一身黄色斑纹棉袄,像只小老虎,头戴一顶有老虎耳朵的毛绒帽。他的声音跟老虎吼叫一样宏亮,瞬间把整个售楼大堂里近半数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李想的鼻尖上。
李想瞟一眼这孩子,又看看他的父母——他今天接待的客户,淡淡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修眉的小剪子,将口罩下拉,熟练地找到位置,剪掉那根毛,很镇定:“没什么特别的。”
他装作满不在乎,其实烦透了这个叫嚷的熊孩子,恨不得立刻把这家人赶出售楼中心,好有时间冲进洗手间,仔细端详一下自己的鼻子。他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戴着口罩,为什么这根讨厌的毛会钻出一层层无纺布,顽固地耸立在鼻尖呢?
实在是,太有损形象了。
李想的长相不赖,虽然只有一米七,但一双单凤眼、挺直的鼻子和干净利落的面部轮廓,让他足以胜过大多数满脸痘坑、一脸脂肪荡漾的家伙。身为本地一家大地产企业的置业顾问,李想很明白形象管理在发展客户时的重要性。
纹丝不乱的发型、品质上佳的黑色长呢大衣、一双内增高的锃亮黑皮鞋,配上彬彬有礼的举止和恰到好处的微笑,能让每一个被他接待的客户都感到专业、如沐春风。他对自己的精心打理,招来的不止是大笔提成,还有一任又一任有钱有颜的女朋友。
直到这根该死的毛出现之前,李想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很完美。
他给自己的规划是38岁一车一房、贷款还完、养老金存够,然后辞职,环游世界,享受人生。前些年房市大好的时候,他觉得这个目标可以提前实现,但这两年形势突变,房子越来越不好卖,他不得不抠索一些。反正每一任女朋友跟他在一起,都不是图他的钱,哪怕他带她们去吃路边摊,背十几万的包、踩上万一双高跟鞋的大小姐也会很开心。
但是路边摊吃多了,也容易出事。
比如闹肚子,比如发酒疯。
三个月以前,李想带着新交不到两周的女朋友佩佩去吃本地一家有名的烧烤摊。不知道是他的肠胃最近比较弱,还是这家老板嫌钱赚得太多,两支烤串下肚,他的肚子开始咕咕乱唱歌,屁一个接一个,臭气熏天,在佩佩渐渐变得僵硬的笑容面前,他火速遁进厕所。
哪知他运气不好,这家的卫生间居然和隔壁四五家是共用的。今天男厕所前排的队伍格外长。小便池无一人在用,大便坑却是全员皆满。李想撅着屁股,咬紧牙关,听着前后此起彼伏的咕咕声,和左右的难兄难弟对视,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扭曲的忍耐。
这时,一个花臂男人走进来,秋天晚上很有凉意,他仍只穿一件短袖黑T。此人进门前,就有冲天酒气扑来,浓厚得短暂逼退了厕所里臭烘烘的味道。他两颊泛红,醉眼朦胧,拎着一个啤酒瓶,走到李想旁边时,放了一个极响的臭屁,在这狭窄逼仄的厕所走道里,差点将李想熏晕。
花臂望了一眼长长的队伍,嘟囔:“怎么这么多人。”
李想等得心焦,闻言,哼了一声:“没办法,里面的人占着不出来呗。”
花臂看了他一眼,说不上什么情绪,只是随便一瞅。
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李想憋着气,职业性地回他一个笑:“您有本事,您去催催。”
他随口煽动,没有想到这个人当了真。
花臂穿过人群。“砰砰砰!”他用拳头砸第一个蹲厕的门:“出来!”紧接着又放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屁,肚子咕咕直叫,和厕所里其他人的咕咕形成一曲和谐的奏鸣曲。
“等着!”里头的人没好气。
“等你妹!”他用脚连踹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的门。
“滚出来,老子要拉屎!”
“马上,马上,哎哟~~~~再等等,我不行了。”第二个门里面一阵拉稀水般的声音,噗嗤噗嗤。
听得李想缩了缩臀部肌肉。
这厕所门不结实,花臂一脚没收住,居然踹开了第一个门,那人光着屁股,尴尬地与对方对视两眼,一脸红红白白,不顾上没卸完的货,匆匆擦两下屁股,骂骂咧咧站起来。
“懂不懂规矩!”
“出来!”花臂把他挤出来,如愿抢到坑位。
然,排队的人不服了。
“兄弟,你插队算什么事!”
“就插.你咋的了?”花臂将啤酒瓶往地上一顿,施施然,关门。
被挤出来的人义愤填膺:“上厕所还带耍流氓的啊!”
“讲不讲先来后到?”站排头的男人体格不差,和那被挤出来的人一块,两脚踹开那扇本来就不结实的门。
李想阴阳怪气跟着吼一嗓子:“纹个花臂了不起啊,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一嚷,前后的人也开始起哄:“赶出去,赶出去!”
排队的人中,本来就有人喝了酒。在酒精和菊花的双重刺激下,群情激动,一条排得好好的长龙瞬间挤成一团,那花臂男人屁股一擦,裤子一提,抄起地上的酒瓶子,往拉扯他的家伙脑袋上“轰”的一下,玻璃四碎。
四下一静。
“打人了,打人了!”叫嚷声打破平静,有人挥舞着拳头往前挤,要救朋友;有人试图往后退,却被后面的人往前推;有侥幸在外围逃脱的人边跑边打110;还有呼喊朋友来拉架的。更有倒霉蛋,憋得太久,又被人一推搡,直接拉在裤子上。
李想没有想到局面突然如此混乱,他一时懵了,想往后退,却被人群往更里面挤去,混乱之中玻璃碎渣从他眼前飞过,还有血落在他的鼻子上,他嫌恶地抹掉,捂脸、抱头,趁机挤到厕所最里侧,拉开门躲进去。
这时,一阵熟悉的、汹涌的便意再度涌来。他抖着面部表情,感觉菊花已到极限,顾不得最里面是个杂物间,屁股一撅,将肚子里的货卸在洗拖把的塑料桶里,然后飞快掏出纸巾擦净,提裤子,开门,关门,瞅准人群缝隙,低头,弯腰,再度钻进去。这一次,他成功被人群推搡到外围,赶在110抵达之前,拉着不明所以看热闹的佩佩,逃离现场。
想来想去,随地大小便,这是他自认在三个月内,做过的最不文明的事。
次日,他向消协投诉了那家夜宵摊。
同一日,和佩佩手拉手压马路的时候。佩佩惊奇地盯着他鼻子,伸手摸了一下他挺翘的鼻尖,娇笑道:“好奇怪哦,你鼻子上长了一根毛。”
一根普普通通,黑色的,也就一个小拇指长,和头发丝一样软的毛。
长在光滑的鼻头上,宛若光秃秃的旱地里立起的杆子,让人第一眼看他,先注意这根毛,然后看到他的鼻子,最后才是他的其余四官。这根其貌不扬的毛,因为生的位置特殊,占据了第一视觉中心,全脸最好的地块,着实奸诈。
佩佩用随身携带的修眉剪,帮他剪掉了。
谁知道第二天上班,上司和同事们都盯着他的脸——准确的说是鼻子。
“想哥,你的鼻子上有一根毛。”同事纷纷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划着毛的长短。
昨天刚剪,怎么又长出来了?李想懊恼地跑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左右比划,觉得一定是佩佩剪得不干净。于是亲自下手去拔,哪知道一扯,就是钻心的疼,宛如大树被人拔出盘根错节的老根,整个脑袋的神经网络跟着这一拉一扯,嗡嗡报警,鼻涕眼泪争先恐后涌出。
就这轻轻一下,他差点在洗手间晕过去。
这会不会是什么癌症前兆?
作为一个立志好好享受的人,李想怕死。他不敢再动这根毛,破天荒请了假,直奔本地最好的三甲医院,挂上皮肤科的特需门诊,惴惴不安等待专家判定。
专家端详他的鼻子几秒,做出了和他女朋友一样的举动,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子,咔嚓一刀,把他的毛剪掉了。
“没事了,走吧。”
“真没事?”李想不相信,他磨蹭着不走,软硬兼施哀求:“医生,您再给我看一看吧,这根毛,它真的有问题!”李想极力形容那种拉扯间几乎撕碎灵魂的痛感,老专家扶了扶老花镜,捏了捏他的鼻子,在他期待的眼神下,老专家转头,刷刷刷在电脑上开出一堆检查单。
“去查查。”
李想心安地去缴费了。
从B超、CT到核磁共振,各种检查一套做完,什么事也没有,而且那根毛又长出来了。
老专家也很惊奇,再次出手,亲自取样,说要“研究研究”。
于是,李想开始了每天定期修剪,同时等待研究结果出来的忐忑日子。
虽然它不碍事,但生长速度越来越快,从一个晚上长一厘米,到一个小时长一厘米,李想如果一个上午不管它,它就会立在他的两眼之间,生生把他的视距分成两边。
渐渐的,整个集团公司都知道,K区的某置业顾问鼻子上有一根疯长的毛。
集团领导下来视察,点明要李想接待,就为了看他鼻子上的毛。
“他鼻子上真的有根毛!”
在领导面前表演随长随剪、随剪随长,成了李想的独门绝活。
“长得真快!”
领导们纷纷惊叹。
一开始李想很得意,觉得这根毛能让他在大老板面前露脸,也算废物利用。可是,这种被领导记住的方式,对李想没什么好处。他自认业务能力很强,可以升区域经理,但领导认为:“经理鼻子上有根毛,影响形象。”
李想迫切地盼望医院那位老专家能救他。
半个月后,老专家的研究团队给他打电话,向他宣布,它真的就是一根毛,只是长的位置特殊了点,而已。
李想很懊丧。他没有办法,只能更勤快地修剪它。但这根可恶的毛,越剪,它长得越快,而且不复当初的细软,越来越粗,越来越硬,黑亮黑亮,如一根立在鼻头耀武扬威的钢刺。
他时不时在客户面前掏剪子剪毛的举止,引起一些客户的反感,觉得他很不尊重人。于是,他只能戴上口罩,正好符合防疫要求,只是没有了长相加成,他总觉得自己的业务成绩不如以往。
佩佩厌烦他和自己待在一起时,有事没事就掏出镜子端详鼻子的动作,认为他不关心自己,李想却认为,要不是她那天非要去那家夜宵摊,他根本不会得这个怪毛病。两人大吵一架,佩佩提出了分手。
她付出一笔不菲的分手费,他不亏。
分手后,李想鼻子上的那根毛随着修剪次数增加,越加黑亮粗壮。终于,在今天,它成功突破重重关卡,刺破口罩,威风凛凛在众人面前亮相。
戴老虎帽子的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想的鼻子。
他的鼻子藏在口罩里,像一个突出的山脊。隔着口罩剪去的毛还留有一个黑色的茬,顶着口罩淡蓝色的表面,像平滑山脊表面一个劣质的黑色小坑。
李想在滔滔不绝向小男孩的父母讲述某款房型的优点。
小男孩在观察李想鼻子上那个小黑点蹿出来的速度。
像老师教他们念的课文句子一样,“几场春雨后,竹林里的春笋破土而出。”
真快啊,一眨眼,它就冒尖,然后长长长,见风就生,一阵疯涨。
等李想埋头用计算器算完房子首付和每月贷款数额,再抬起头来,那根毛已经再次蹿出口罩,长到和刚刚一样的长度了。
小男孩的父亲专心埋头研究李想算出的数额,他的母亲却有所察觉,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朝李想点了点:“你的鼻子。”
“又长了一根毛!”小男孩接着他妈妈的话说完,从椅子上跳下,爬到李想的膝盖上。
李想反射性要躲,但又顾忌是客户的孩子,推开他会不礼貌,纠结着说:“你……”
他慢了。吐出这个字的时候,小男孩已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食指和拇指闻令出列,两指合力,前后夹击那根威武不屈的黑毛,在小主人的意志指挥下,从胳膊到手腕再到两指,齐齐发力,悄无声息、一鼓作气,拔掉了它。
一阵剧痛袭来,李想眼前一黑。
小男孩挥舞着拔下来的毛,犹如炫耀夺取的敌军帅旗,兴高采烈:“我拔下来啦!”
一滴血溅到小男孩脸上,然后是两滴、三滴……他的妈妈惊呼,将他一把抱起来,连连后退,他的爸爸站起来,瞪圆了眼,椅子倒地,爸爸大叫:“快救人,打120!”
那根被拔出来的毛,犹如被拔掉的消防栓,李想的血顺着这个细孔,像喷泉一样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他的口罩。
李想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