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恩义想起来了,袁家倾塌覆灭的起点,就是从袁家嫡系孙子辈最小的公子被人暗害开始的。
当时只道不相干,过耳不过心,一声唏嘘是他最大的良善。
宫里当差,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保命法则便是不听不看不说。听,也听不见。看,也看不见。说,就更说不得了。
如今重来一生,他既想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一条自己熟悉的路,让复仇充满预见性,更游刃有余一些。然而,因为这份预见,又总免不了节外生枝。
毕竟是自己的表兄啊,是他母家的人。
若是坐视不理,良心能安?
他心里刚溢出这么点善念,脑壳就狠狠挨了一下。
嗡!
脑浆都散了。
袁二这头牲口!人高马大,一直压着他睡,五脏六腑都快被他挤爆了,谁知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拿脑袋当石头使,狠狠将他一撞。
一条黑布袋,装了两个人,谁熊谁怂谁受罪,谁自个知道。
逆来顺受惯了的人,也没什么不可忍受。
等袁二经过初时的惊慌,慢慢冷静下来,李恩义才艰难的抽回一只手,扯开堵住嘴的布条,轻声道:“别慌,我们被绑架了。”
袁二这才意识到他也口不能言,用力扯开布条,胳膊肘又是将李恩义的下肋狠狠一撞。
李恩义闷哼一声。
袁二忙道歉:“对不住。那个,你谁呀?”说完不忘自报家门,“我叫袁不疑。家父青州西南卫大都督。你谁呀?”
真是个憨批!
李恩义忍着疼,吸气:“李恩义,无名小卒。”
“哦,那你就是被我连累了。”说完嘴一龇,陡然拔高了音量:“咦?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小拐子吧?好你个小拐子!胆大包天,连小爷都敢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弄不死你!”
他又翻腾起来。
李恩义就算是个惯会忍耐的泥人也到极限了。
这世上吧,有种人,大多数时候脑子就是摆设。无他,光动手就能将人制服,谁还愿意动脑子。
这要是在平阔的地方,袁二定会将李恩义这根小豆芽按在地上摩擦。
托黑布袋的福,狭小的空间,也给了不讲武德的李恩义下黑手的机会,抠抓掐挠,袁二嗷嗷叫起来,哭了。
平稳行驶的马车,忽然激烈的晃动起来,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大哭大骂。
常驷骑马护送在侧,直皱眉,叫停马车,一把扯开套着二人的布袋。瞪眼一看,这俩孩子要是没血海深仇,他都不信。
李恩义最先反应过来,在常驷毫无防备之时,倾身一扑,一把拔了他腰间短刀,扎向他胸口,偏了,扎在肩头。
反手抓住袁二就往下跳,“跑!”
袁二还傻着,一下子没拽动。
李恩义拔了刀,“跑!”拔腿就往小道边上的林子跑去。
常驷被李恩义突如其来的狠劲惊住,一瞬没反应过来,等他想起来去抓,袁二已从他的臂弯下蹿了出去。
马车前后也都有护卫,眼睁睁看着俩孩子跑了出来,都愣着。
大概是谁也没料到,意外来的如此突然。
袁二到底是自小习武的将门之后,急追而上,很快超了李恩义。
他边跑还喊上了,“兄弟,原来你们不是一伙的啊!”
常驷一行人也很快回过神,掉头就去追。
他们为了保险起见,一直贴着鬼死林走。
鬼死林这一大片地方吧,据说幅员辽阔,却从无人深入,外围就住了一些绿林人士,专干行路打劫之事,又说还有活死人,赶尸人,再往里便是瘴气沼泽,还有周边国度的穷凶极恶亡命之徒隐居避祸。总之是个三不管地带,既阴邪又穷苦。据说就没有好好的人从里头活着出来的。
常驷等人来自都城临照,对鬼死林早有耳闻,因为是传说,又添了诸多迷幻色彩,心里既无畏又胆怯,总之矛盾的很。
袁二同李恩义一前一后跑进去,这些人脚步顿了下,显出犹豫。
常驷一跺脚:“都停下干什么,追!”
一行人又急追进去。
无人踏足的深山密林,草木茂盛,足有人高。尤其对于李恩义这样的小孩子,一入密林,宛如泥沙入海,除了走动间草木碰撞之声,根本无法分辨人在哪里。
这都是深秋了,鬼死林还有很多四季常青的绿植。枯黄的草木亦多,脚下亦是难行。
袁二一头冲进去,人就懵了,不管不顾胡乱的跑,搞出的动静有些大,人都追着他跑了。
眼看着要被追上,也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他吓了一跳,那人快速道:“别叫!”
“跟我走。”
李恩义的方向感很好,几次险些被抓住,又狡猾的逃走了。
倒是惊心动魄,有惊无险。
最后二人躲在一棵巨树的树洞内。
二人就这样挨挨挤挤着。
起先谁都没说话。后来还是袁二先忍不住了,瞄了他手里的短刃一眼,心里有些怕怕的:“你也真够狠的,上来就是一刀,你爹娘是杀猪的?”
目光落在他脸上,熟悉的长相,让袁二心里又安定不少。
李恩义天生一副无辜而招人疼惜的长相,这张脸再大个几岁,长成少年,就会显出温柔多情来,是一张极招惹女孩子的脸。
“我,我是个孤儿。”李恩义犹豫了一下说。
他看得出因为自己这张肖似袁家某位长辈的脸,袁二对他的态度十分矛盾。他有意拉近二人的距离,故作不解:“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是因为我长的像谁?”
袁二道:“你长的很像我二叔。”顿了顿,又一本正经道:“只是有些像而已,你别乱想,我们袁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攀附的。”
李恩义是想攀附,就这么一会,他想了很多。甚至连复仇的计划都有调整。却也知道不能靠血脉亲情,谁信!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建立联系,并不是自己想要怎样,而是在别人眼里心里你是什么样。
越往前凑反而越适得其反。
“我养父母是杨家村人,他们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买我不过是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有了二子可以替长子挡灾……”他转了话题,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顺便解释了自己为何会得罪中年夫妻,被污蔑成小拐子。
袁二到底是世家子弟,富贵窝的公子哥,从小到大吃过的最大苦头就是挨他爹揍。对于李恩义的遭遇听在耳里简直比听说书还入神。面上也流露出倾佩激动的神色,一劲的追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同时伴随着“哎呦!呀!真的吗?嘿!”抑扬顿挫,情感丰富,倒是捧哏的天选之子。
李恩义满心的黑线,还要故作天真单纯的同真天真拉近距离。
李恩义习惯了做最坏打算,心里知道,陈贵妃及其背后的势力想将袁家这颗大树连根拔起,筹谋布局,就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小孩童能阻拦得了的。
这世上那么多的聪明人,他就不信袁家不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
是了,从袁老国公给子孙取的名字就能看出他的想法。
俩个儿子分别叫:无为,无功。
孙子辈又叫:不屈,不疑。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谁都知道功高震主,为君王所忌惮……
一瞬的念头自脑内一闪而过,仿佛一道电流激得他整个人都激灵了下。
有什么关窍,突然就想明白了。
“不可能!”他不自觉出了声。
袁二愣愣的问:“什么不可能?”
世人皆言,皇帝被贵妃所蒙蔽,误信谗言,害了忠良。
曾经李恩义也这么认为,他是从来不做无端猜测的,该信什么不信什么,都依照着主子的喜好来,仿佛自己是个没有思想的傀儡,他本能的知道,如何作为、思考、说话才能叫自己活得更久一些。
而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对他大体是非常好的。虽然也有过几次……也不知因为何,忽然对他生出浓重的杀意,那一刻是极为恐怖的,可最终的结果都是好的,还亲手将他送到了阉人的最高位。让他好生享了几年福。
李恩义是敬重他的,对他满怀感恩。在李恩义过往的人生里,能感受到的善念屈指可数。而皇帝是少数几个对他不错的人中最好的一个。他念着这份主仆情,直到死都还在想着,等到了地下,他还要继续伺候皇上,到了下辈子也给他当牛做马。
虽然这份感激之情因为身世的揭密让他的心绪变得五味杂陈。可谁叫他是李恩义呢,当初他代替罪臣家的小公子入宫,是顶了别人的名,皇帝喜欢他,御赐李姓,叫他恩义,既要他记着恩,又要做个有情有义的人。
他清楚的知道皇帝希望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就做什么样的表演。
可实际上呢,他的心早就凉透了。
没有心的人才能游刃有余的演出重情重义的样子。
亦如此时此刻,他悟出了陈贵妃胆大妄为的派人刺杀重臣之子,挑起军卫大都督之间的生死血仇,其背后有皇帝的默许和纵容,甚至是幕后主使都有可能。
他叹息一声,忽然觉得救下袁二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逃得过今日,还有明日。
躲得过今年,亦有明年。
他千回百转的心,因为看不到希望,到嘴的话又干巴巴的咽了下去。
“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怪瘆人的。”袁二不自在的搓了搓手。
“是谁要绑你,你知道吗?”李恩义问。
“嗨,我当是什么事。”袁二不甚在意,还有点点子骄傲:“小爷这个身份,想绑了小爷威胁我老子的人多了去了。这次是我大意了,等回去后,我要加紧练功,再不给这些贼人机会。”
一柄砍刀忽然斩了过来,二人被吓出尖叫。
砍刀横在树洞口,一张被抓挠的都是血痕的脸移了过来,眼神淬毒:“还想回去?小子!可算是逮着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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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