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进其实并没有摆什么架子。
姚惜画在信里提到了互市,隐约间是江辞衍牵在其中的交易,他虽不知缘由可也明白清楚。这么大的一笔利摆在眼前,加之他之前本就有心试探。如此一来,两边的合作都好谈。
樊水寨两万人会协同江门军作战,待绥静峡通关。两军便会一同出境打沟羊,届时南褚这边从正面强攻,渠伊白则带着北羌大军从后方截上。
两面夹击,瓮中抓鳖,彻底平息南境局势。
谋划自然是好的,但真正要调度起来。先不说两军之间该如何配合,就是绥静峡的桥行工事也不是一件易事。
不过当下他们还是达成了一致。
不仅是因为互市交易,明嫣公主现在过了两境,飞书已经送到了江辞衍的军营。陆明嫣身上带着天子谕旨,非常时期可调动特令见机行事。
她挂着天子诏牌,必要之时,见牌如显德帝亲临。
京都太远,江辞衍南下时变数太多,便给明嫣封了纸飞书。明嫣的回信比她人先到南境,不日便到生洲与他们汇合,届时会考虑为樊水寨两万人代为行封。
这意味可不一般。
信中所言江辞衍已代为转达,陈延进闻后不语只是一味地抓着坛子倒酒。没过一会儿就斟满了一碗。他站起身来,身后带来的兄弟也和他一起举起酒坛。
陈延进举碗,高声:“敬!”
身后的一众兄弟跟着举坛,粗狂整齐的声浪荡起了余音:“敬!”
江辞衍和倾晚带着兵立在对面,两人手上也同样被人斟满。
江辞衍余光瞥见她的碗沿,未及开口便见倾晚两手执着碗盏一饮而尽。烧白酒烈,从未饮过之人入喉便觉辛辣。
倾晚也不例外,她从来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一碗下肚脸登时便热了起来。可她性子镇,这样的关头亦并不如何显露山水。只反手将那碗沿一扣便是滴酒不剩。陈延进看得愣了一下,抬酒也敬道:“夏姑娘海量!”
“大人过誉,只望两军此后能同仇敌忾,共抗羌敌!”
江辞衍很懂该在什么样的时候助威,这时只见恣意镇定的少年将军抬臂将手利落一合。身后的诸位军士也是一同抱拳行礼。铠甲在风中发出整齐的啸声。
“还望两军同仇敌忾,共抗羌敌!”
陈延进大刺刺将酒碗喝个干净,甩碗豪笑:“共抗羌敌!”
-
陈延进邀他们去樊水寨做客。
酒席上又是一番宴饮,倾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席间面色复又变回常态。陈延进只叹这小姑娘酒量了得。可到底有分寸,歃血为盟时摔杯仰酒不比席间。
宴饮之上他可从不劝女娃娃喝酒。
江辞衍倒是看不出酒量,陈延进拉着他碰了几杯。彼此眼眸都清明得紧,倒是没有谈兵。酒桌之上不谈公事,陈延进问了一下江玄青,想知道老人家近来可好。
江辞衍答一切妥当,提到江南的时候也谈及南下的兄长。陈延进这才恍然,彼此之间竟也是沾亲带故的远亲。
“你兄长可也安好。”
“兄长行事稳妥,自然放心。”
……
宴席只是客气,陈延进知分寸,江辞衍懂礼数。
推杯换盏几杯热酒下肚,江辞衍余光总是注意着中间的方向。这会儿再回首时,却已经没了踪影。
江辞衍也没避讳,直接了当地作礼退席。陈延进笑着同他回了回礼,轻轻摇了下头。他也是从这般毛头小子大的年纪过来的,只是当时不如定北将军稳重。
可那一颗青涩的心,撞上喜欢的人却都是一样的。
江南天色多烟雨,于是廊檐雨波起,我逢人便说想见你。
江辞衍找到倾晚是在樊水寨的后山,汩汩溪水温柔抚过一片片圆润的水石。流水映出好山色,吻过耳蜗。
溪边的女孩子手捧干净的溪水洗着脸,漂亮的耳朵染上绯红的醉色。
“倾晚。”
女孩应着名字缓缓抬头,溪水从白皙的脸颊划过,小鹿一般的眼睛里映着他,也映着清澈和懵然。
这一眼让江辞衍步伐陡然一滞,好似那从她面颊上滑落的水滴正好坠到他心里。
“喝醉了?”他走过去,俯下身半蹲在她面前。倾晚之前给自己扎了两针稳住了面色,可是抵不住烧白的后劲上涌。
她不想在席间失态,所以转来转去到了后山。从她透过水影看见两个自己的时候就明白应该是醉了。好在酒品尚可,喝醉了也只是坐在水边发呆。没一会儿就看见他找过来。
嗯,好在江辞衍只有一个。
一向稳静惯了的姑娘难得呆呆的,听见他的话过了好半晌也没应个声。江辞衍只得又凑近了些:“让我看看小醉猫……”
‘小醉猫’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秒,‘小醉猫’就毫无预兆地倒下来还搂住了他的脖颈。
“晚晚?”没什么回应,小醉猫已经闭眼了。这会儿不仅是耳朵,倾晚整个面颊也开始慢慢蔓延上了绯色,江辞衍秉持着非礼勿视的礼数坦率移开目光,将人背了起来。
他背过晚晚许多次,走路时会刻意放轻步子即便这样会费力许多,他好像也下意识地习惯了。
做哥哥,总是要顾着妹妹的,江辞衍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可是当耳边响起那一声‘辞衍哥哥’的时候,他却有些走不动了。
“不舒服?”
他发现晚晚的眼睛睁开了,她揽着他的脖子慢慢凑了过来。他一时间竟有些僵住,没有撤开。感受着她离得愈发近,到了耳边。纤细的指尖带着抚过溪水的凉意抚上他的耳骨,慢慢地滑下,直到在耳垂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怎么有道疤?”
说疤或许不太准确,更像是一条细痕。
“第一次上战场时给爷爷挡了箭,从耳边擦过去了。”
光听描述就很危险,他的语气却很平淡。好几年前的事了,江辞衍都快有些记不清了。
耳骨上的指节却按得更轻了些:“疼吗?”
这瞬间让江辞衍有些恍惚,不禁想起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给他上药的时候看见他满背的疤痕,也是问的这句‘疼吗?’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也是否认,刚开始的确是疼的,可是后来在战场上风风雨雨经历得多了。九死一生的时候不是没有,有太多事需要他去管,去想怎么做。
忙起来的时候就会忘记身上的伤,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结痂了。
不疼的,一想到牢守国土的每一寸都会有一方百姓吃饱饭,就不会觉得疼了。
“可是我觉得好疼。”
水滴一样的热意落在耳骨上面,江辞衍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瞬便是更近一分的温热。
带着珍视,带着怜惜,带着心疼。
夏倾晚吻了他耳骨上的那道疤。
“辞衍哥哥,亲一亲,就不疼了。”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倾晚只觉腰间被人握着转了一遭,再停下来时已经坐在了一块高高的岩石之上,从背着变为正对,江辞衍始终扶着她的腰。
不能对视。
对视是引诱接吻的定律。
江辞衍俯下身,主动封住了她的唇。
松山明月畔溪流,意下情已动。
喜欢一个人,有一种境界叫心疼。
“喜欢辞衍哥哥?” 倾晚的脸上已经完全变成了绯色,可江辞衍拨过一滴残存凉意的溪水抚过她的眼皮。淡淡的凉意让倾晚瑟缩了下,她是醉了可又在此刻万分地感觉清醒。
酒意不是为情.欲宣泄的借口,是让胆怯的心意找到窥见天光的出口。
“喜欢。”
“夏倾晚喜欢江辞衍。”小鹿眼睛的主人一字一句。
唇瓣被攥着腰的人一点点抚过,回应的嗓音有些喑哑却带着让人贪恋的深情:“江辞衍不会让你失望。”
情深总难自抑,吻又起。
在这个平淡却深刻的夜晚,两只青涩的手轻轻地包覆,缓缓地相扣。路很陡但变得不再难走。
我?
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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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急报——
明嫣公主到!
陆明嫣从马上下来,因为连日的颠簸她脸色不是太好但是下马的气势却依旧贵不可攀。她落地,裙摆披风跟着猎猎而起。
陆明嫣上前两步举起令牌:“本宫乃南褚嫡封公主明嫣,天子诏牌在此,见牌如陛下亲临!”
此言一初,万人即跪。
“叩见天子!!”
“本宫出使北羌,行过两境,今日起便挟令而代行天子职。”
“陈延进可在?”明嫣说着往人群中扫荡一眼,陈延进当即便应声出列:“草民陈延进在此。”
“陈延进领旨,乱战当前恐生疮痍,当谋于大局为重。特擢你为生洲节度使,麾下两万兵改编收旗,号令‘忠’,侠肝义胆忠当重,吾民吾境吾国,尔当不负?”
陈延进听见这个封号不免意外,眸色里闪过些动容但还是稳下声接过旨意:“陈延进定当不负圣恩,报国护民率领‘忠’军但凭调遣!”
“好,本宫信你。”
明嫣说完却并没有将天子令牌放下来,反是回首往后看了一眼。
“倾晚出来。”
倾晚起身行礼站到了明嫣面前:“民女在。”
“夏倾晚接旨。”明嫣将高举着的天子令牌郑重收回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