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春宫内,陆皇后正于八宝檀香圆角桌前用餐,她近日来恶心犯得严重,饮食方面挑剔得紧。
御膳房供应华春宫这边的厨子个个犹如惊弓之鸟,变着花样做出吃食给华春宫送来,陆皇后却仍不满意。
一来国母有孕,饮食上确实金贵非常,二则,陆皇后这一胎情况实在特殊,崇元帝膝下子嗣单薄,几位皇子皆已及冠,崇元帝对太子看重非常,其地位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然而越是这样,陆皇后肚子里的这胎就显得越为关键。
无他,崇元帝之所以如此重视太子,归根结底是对发妻之死心存愧疚,崇元帝与先皇后少年夫妻,情谊非常人能比,先皇后从府邸便陪着崇元帝操持。经过九子夺嫡荣登大宝,获封后位,帝后情深,若不是当年……
若是现在陆皇后没怀这一胎,南褚的国运自是不必多说,任着那温家如何势大,怕也只会成为太子登基路上的垫脚石。
因此朝中局势几乎可谓泾渭分明,可如今陆皇后在这时节怀上龙嗣。
情况便又大不相同了。
一来陆皇后出身清平陆氏,虽然本家是旁支,但在封后那年便已将族谱迁进了嫡系,身份是明牌,腹中胎儿一出生便是嫡子,身份尊贵不言而喻。且太子身附胎毒在南褚国不是秘密,这样一位身有顽疾的太子,若是突然来一位嫡出的弟弟,就好比渡河的旧木桥边又建出一座石桥。
过桥之人哪怕曾经已经走惯木桥,也难保不对新修的坚固石桥动容。
人在没有选择之时往往安于现状,平静往之,可若真有那变故横天而降,便似一石惊起湖中浪。
南褚的天。
又不知该怎么变了……
陆皇后今日吃了点小厨房送来的桃香酥便很快没了胃口,恹恹地在桌边打不起精神,伺候的宫女椿禾见状刚想去劝,外面便有人抱着一束梅花盆景奉进来:“娘娘,长公主府派人送了贺礼来。”
陆皇后视线落在那盆裁剪精致的梅花上。须臾,抬手打翻了面前摆着的一盅血燕。上品精致的名贵瓷器磕在地上只闻一声脆响,一屋子人这便齐刷刷跪了下去。
那捧着梅花盆景的宫女更是吓得抖成了筛子,攥紧手心才没有把手中的梅花盆景落下去。
那之前伺候的大宫女椿禾忙出声解围:“娘娘,皇后娘娘息怒,当心身子……”
这话似乎拉回了陆皇后的一点理智,女人的唇依旧紧紧抿着,片刻才走过来到那名颤得如同鹌鹑的宫女面前,指尖轻轻抚在裁剪过的梅枝上:“椿禾,你可知本宫为何生气?”
“椿禾愚钝,娘娘……”椿禾说着视线瞥见陆皇后抬手抚上那抹梅花枝梢:“你们看,这盆梅景裁得如此别致,周遭一应杂枝全剪了去,留下这么几束最盛的,送到本宫眼前,不就是为了提醒本宫,认清自己的身份么?”
“娘娘恐是误会……”
“误会?”陆皇后说着竟还笑了一声,长长的凤甲从腊梅茎枝上划过:“这一束梅花当真是开得艳极了,旁的杂枝都一并处理了去。”
“她这不就是想让本宫知道。”
“本宫不过是清平陆氏的一系旁枝,生来,便是要为她那尊贵的太子弟弟铺路的。”
华春宫里的动静更轻了,椿禾被这一番话震得只觉喉间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在陆皇后也并未在意她的回应,女人的凤甲慢慢摩挲着那些枝干,突然间笑了一声,“可禾嘉到底是忘了,本宫封后那年,族谱早已迁进了本家,那些旁乱杂临的枝系,与本宫,又有什么关系呢?”
梅花盆景簌簌一抖,陆皇后凤甲逗弄着花枝:“本宫偏要,踩着这最艳的一丛,走到那最高处去。”
椿禾将头低了下去。
须臾,陆皇后的凤甲终于从梅花嫩瓣上移开,华丽的袖摆轻轻一扫,陆皇后重新回到圆木小桌前坐下,执起玉箸,视线虽未落在椿禾身上,吩咐却已然落了下来:“本宫想食玉面白桃。”
椿禾闻言眸中不由闪过一抹惊诧,但碍于当下的境况自然不敢多言,硬着头皮应下,便只得起身退了出去。
迈出角门往那御膳房的方向走,暗暗咬唇。
陆皇后所说的玉面白桃乃是宫中糕饼的招牌,出自地位特殊的御膳房分监——卫房。
之所以是御膳房分监,是因为这卫房中有一名厨子叫李决,也是在王府时就负责起了崇元帝的饮食,是先皇后母家陪嫁来的,因手艺精湛,为人忠心,很得重用。
崇元帝也喜欢吃李决做的菜,更是在先皇后故去后给当时殉主未果的李决提到了总厨的位置,特设卫房,全权负责崇元帝饮食……
哪怕是放眼现在的御膳房,也是最特别的存在。
椿禾心里不由有些打鼓。
这些年来,卫房一直用心尽力侍奉皇帝,一丝不苟守着规矩,从未出过半分差池。
总厨李决做的每一道御膳都亲力亲为,颇得崇元帝心水,其厨艺在后宫之中冠绝扬名,尤其是那一手神绝的糕点,更是让后宫中嘴馋的妃子们望穿了眼。但也都只是偶间在大宴上食得几回,其余时间,便是亲自向崇元帝撒娇恳求,也少有应允的。
自先皇后故去以后,李决从不做除崇元帝以外的任何吃食。
就连如今盛宠在身的温贵妃也不例外。
椿禾的步子继续向前迈去,也不知陆皇后这次,能不能讨来这份玉面白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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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京入冬以后时常落雪,清早起来,院子里的桂花树便挂了一层白霜。
国学书院早已休假,各世家子弟进学的时日待到元宵以后。
今日,夏倾晚难得比之前多睡了一个时辰,却也是辰时一过的光景就离了床铺,并未如往常那般去书房研习药理,而是同候在门外的白静一道去了小厨房。
她今日要做一样吃食。
泯县地界的莲子糕鲜甜软糯,味道清新,夏倾晚虽不精厨艺,但一手莲子糕却比照父亲的手艺学了个十成十。
虽然她也不知,位处泯县那般贫瘠之地,父亲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手艺……
莲子糕出锅时的清甜香气盈满了整间屋子,一旁打下手的白静都稍显惊讶。
她自幼在将军府侍奉,也见过诸多世面,但像这般不见经传的糕点做出如此品相的,倒真在意料之外。
“姑娘真是手艺了得。”
夏倾晚闻言弯了弯唇:“我也就会这一道糕点。”
夏倾晚说着夹了一块最上面的莲子糕,喂给白静:“尝尝,味道如何?”
白静一时受宠若惊,虽说她们在将军府中并未受过苛待,老将军对下人们一向宽厚和善,但到底尊卑有别。
夏姑娘是于老将军都有恩遇的人,她怎么能,白静想着忙摇摇头:“姑娘,这……怕是不妥。”
“为何?”夏倾晚看她一眼,又扫了眼夹着的莲子糕:“白静,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只须知道我并非将军府里主人,相处之间,也无需那般规矩拘谨。”
“姑娘……”
“还是不行?那看来是我手艺不精——”
“姑娘,白…白静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尝尝。”
夏倾晚说着就夹了莲子糕喂过来,白静也是下意识张口,那一点软糯清甜在舌尖上浅浅扫过,入口即化的绵软久久停驻,却又并不黏腻。
好吃到白静忍不住眯了下眼:“竟是这般滋味……”
“好吃吗?”
白静:“好吃!”
“那找个食盒装起来,我们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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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静跟在夏倾晚身后一路从将军府西院到了明序堂。
两人站在明序堂门口等着里面的通报,白静仰头望见那块笔锋遒劲的牌匾,心里没忍住轻轻打起了鼓。
再看旁边身姿站得挺直的豆蔻少女,心中不禁升起两分佩服。
姑娘真是同京中诸多世家贵女大不相同,在公子面前也能静如波水。
若是换成旁的姑娘,指不定已经粉上眉梢了……
正想着,只见林昂出现在门口,周遭的气质是同江辞衍一般无二的冷淡,板着相似的一张冰面冲她们行礼:“夏姑娘,公子现下在书房,夏姑娘可以进去。”
“有劳。”
林昂闻言再一点头,拱手转身引她们进入明序堂。
穿过一段抄手游廊和亭苑,林昂带她们在书房前驻脚:“此处便是书房,公子在里面处理军务。”
“会不会打扰?”夏倾晚今日前来主要是为感谢之前在马场上的救命之恩。对方虽然并没有记挂在心上,但这样的恩情,夏倾晚自己也不会糊弄过去。
该有的礼数她得准备周全。
今日这份莲子糕便是特意给江辞衍做的。
夏倾晚往门口的方向略行一步,声调清柔:“公子现下可是方便?”
“嗯。”
里面很短促地传来一声。
“进来吧。”
夏倾晚带着食盒走了进去,入目是一架架排列整齐的檀香书格,男人在林林总总的书籍之后,执卷立于窗前,模样认真。眉目清秀温敛,气质如一池不变的寒潭。
确实算不上什么容易亲近之人。
夏倾晚眼睫稍垂了下,到底是又往前行了一步,出声打断执卷人的思绪:“公子。”
江辞衍抬眸往这边望过来。
那双深邃的眼眸瞳色浅淡,偏冷的视线只在她身上扫过一眼便收回。
江辞衍放下手里的书:“何事?”
夏倾晚往前徐行一步,先是福身略施一礼,随即将食盒里的莲子糕拿出来,搁置在案几上的声音微微一响:“之前在马场多谢公子出手相救,一点浅薄心意,前来答谢公子。”
“你父亲于我祖父有恩,照拂一二,乃分内之事,你也不必如此客气。”
“父亲曾有言,受人之恩,没齿不忘。”
夏倾晚说这话时语气依旧清软,只是细听下来,又能品出一点执拗的意味。
江辞衍不经意勾了下唇,抬起眼眸与豆蔻年华的少女对视。
她未及笄,身段却已然姣好,个子不算矮,就这么不卑不亢站在人面前。
活像一株挺拔的小梅。
唇角的弧度起得更胜,江辞衍并未察觉,略好笑地打量她一会儿,终于是收了性子。在这场言语争锋中让出一步,指尖在案几上轻点两下:“有劳。”
站着的人闻言稍愣,似乎没料到他这般好说话,肚子里的一大堆说辞顿时没了用武之地。不过夏倾晚又很快调整过来,弯了下眉梢,再冲他轻福一礼:“谢公子。”
江辞衍点头:“嗯。”
她好像一直这般注重礼节。
想着眼前的少女已经开始收拾起食盒,将最后一层盖子扣好,夏倾晚正欲提着食盒转身离开,视线扫过某一本书册时,手上动作稍稍一滞。
夏倾晚脚下步子一停,没忍住念出视线中黑色的那方书名——“《三洲地质》?”
话落,江辞衍的动作也是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