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些肉疼下架全部《封神演义》,但萧平书信中用词很重,准是出大事了,前鉴不远,李方不是记吃不记打的主,立刻吩咐下去,三日之内,务必下架干净。
我的钱!
交代完,颤巍巍捧起茶,心在滴血。
瞥见案头的算筹,想起该去笔坊盘账了。
李记笔坊开在善觉寺前的善觉市,靠着善觉寺这块金字招牌,客流巨大,笔坊生意蒸蒸日上。
来回翻了几遍账簿,算筹撒开又收起,再撒开,核了几遍,数目无误,那几卷书的损失能找补回来了,李方嘴都笑歪了。
东主高兴,掌柜也乐呵。
“孙掌柜,换季了,从账上支笔钱,给大伙添添衣食。两位制笔师傅,多给些。”
掌柜一一应了。
二人正商议着,前店伙计飞奔而来。“东家,前头来了几个人,带刀带棒的,指名要见你。我推说你不在,他们就当癞皮,顾客全吓跑了。”
李方一听就明白了,李记生意红火,有人害红眼病了。
生意场如战场,刀光剑影、明枪暗箭屡见不鲜。李方五岁就跟着大人在柜台摸算筹了,泼皮无赖见多了,没把这几头夯牛当回事。
夯货们也不嫌地上脏,躺尸般直挺挺躺着,只一山羊胡负手信步,在店里看来看去——这便是领头了。
李方决计先礼后兵,轻咳两声:“尊驾贵姓?亲临鄙处,有何见教?”
山羊胡慈眉善目,彬彬有礼。“李郎君,在下诸葛澹,宣城来的,叨扰了。”
宣城诸葛,制笔世家。李记的两位师傅便是出自宣城诸葛氏。
李方按下心头疑云,将山羊胡让到堂后会客室。宾主坐定,诸葛澹一句话即叫李方坐不住了。
“足下先时赴宣城请的诸葛淳、诸葛智,乃我诸葛氏败类,我今奉命清理门户,还望行个方便。”
李方本欲唤人上茶的,一听这话,省了。
先前请他二位时,你诸葛氏是族灭了吗,怎的没人吠一声?今我生意有模有样了,尔等嫉恨,故来搅局,鼠辈,犬豕!
“诸葛先生言语精妙,李某粗人,不明何为‘败类’,何为‘清理门户’,我又须如何‘行个方便’?”
“李君快言快语,某就直说了。诸葛氏去岁创制出百炼散卓笔,依诸葛氏规矩,长房方能承继制笔技艺,淳、智二人出自旁支,暗中偷学了去,擅自带到京中,犯了族规,我今奉族长令,将二人带回宣城,家法伺候。望李兄将此二人交与我。另,我适才观察,柜面之上所售,皆是诸葛氏创制的百炼散卓笔……”诸葛澹歉然一笑,“照规矩,须全部交由诸葛家销毁。”
嗬,这老狗是在宣城当土匪当惯了!李方忍怒:“规矩?谁的规矩?”
“自是宣城诸葛家的规矩。”
“诸葛先生说笑了不是,这里是建康,入乡随俗,宣城的规矩,到了建康,怕是要改改了。”
李方话说得够客气了,再蹬鼻子上脸,他就要赶人了。
“李兄辩才也。”诸葛澹笑,“入乡随俗,话是不错,听闻京师习俗重商,在商言商,也未为不可。”
李方眼一眯:这是要谈条件了,真是条精明的老狗!
***
缺月如银钩,长风拂万里。
萧冉勉勉在屋瓦上坐稳了,月轮仿佛近在头顶,唾手可得。
“你们是妖,为何张老道说,你们身上有朱雀的特征?周远之是人,人妖相隔,朱彤为什么肯与人为奴?”
“我们是朱雀与凡鸟的后代,世居震泽,名为震雀。”
阿七垫着脚尖,立在屋脊上,双臂平展,昂首向月,汲取月华。
朱雀乃上古四灵,后遭逢天地巨变,四灵一夕间无影无踪。震雀,则成了唯一与朱雀有联系的存在。
“我们生于震泽,老于震泽,世代相守,从不踏出一步。可年月长了,总有不听话的。”
十几年前,一只灵力微弱的幼雀私自溜出震泽,到附近山林玩耍,不料,遇上一队捕猎者。有人,有术士,有山精。显然,是当地山精勾结外敌侵入。震雀血肉骨皆有灵力,觊觎者不在少数。
幼鸟很快败阵,落入山精的魔爪。紧要关头,朱彤赶了来。
那时他修炼未成,很快负伤,危机之际,一支箭穿云而来射中了山精。
“说来也怪,那少年明明是人,射出的箭竟使山精灰飞烟灭。”
山精瞬间死去,其余人顿时作鸟兽散。
“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朱彤铭感五内,诚恳致谢。
“扶危济困本是吾家事,何足言谢?”
少年姿容高标,洒落出尘。朱彤对那少年有了好感。“小郎君如何称呼,家住何处,何故到此?”
“我叫周游,我迷路了。”
周远之!彼时他年才几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小郎君,能打死山精?萧冉起疑:“莫非他也是精怪?”
阿七释惑。“人能通过后天修行获得法术。妖界有一流传甚广的说法,开天辟地之初,不分人神妖。”
往下,边是俗套的报恩的故事。
“偷跑的那只呢?”
等于周远之救了俩,没道理单朱彤一人报恩呀?
阿七不语,抱臂坐了下来。“就是我。”
不知谁家高楼上,弦歌转起,料峭东风送来如泣如诉的《乌夜啼》。
“我拦他不住,便要求同他一道来,要报恩,我也有份。因我法力低微,他不同意。可我哪里肯听?”
正如幼年敢偷跑出震泽,成年后的阿七再次大着胆子循着朱彤的踪迹奔向了人世。
很快就被朱彤找到,她把能使的招数全使出来了,最后,朱彤勉为其难同意她留下,为她精挑细选了安全处所,并严令禁止她掺和人间的事。
“我跟踪过他几次,他确实在替周远之做事,一桩大事。”
难道是抓人?萧冉屏住呼吸。
“他在为周远之寻找遗失的墨子遗书。”
墨子遗书。
零星的回忆像散失的珠子,而今一条线将它们串了起来——
“朱兄,‘禽滑厘’有几种写法?”
“朱兄,你昨儿问的《墨子》,我今日又抄了一卷……”
……
怪道他要潜入书肆。
寻找墨子遗书作甚?思及张老道所言,封神始末记录在上古遗书里,莫不正是墨子遗书?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如果你碰巧发现了墨子遗书,绝不能让它落入周远之手中。”
跳下屋顶时,萧冉突然想到,朱彤与李方交好,写小说,岂不正是为了李家的丰厚藏书?糟糕,那日可是当着周远之的面,谎称封神故事是从李方家藏书中看来的……
***
李家老宅在南岸的桑夏里,经祖、父辈惨淡经营,而今房前桃李,屋后榆柳,院中柑橘,气候初成。
李方袴口带风,掠过一丛兰草,刮向西院。
老仆候在檐下,见主人到来,开了锁。
这是李家的藏书楼,三代人苦心孤诣,藏书规模蔚为可观。
因老管家勤勉,按时开窗通风,无一丝陈腐霉味。
楼下楼上巡视一番,库架无异,书卷、简帛安放妥当,他稍稍安心。下楼来,向着院中一排五精壮小子喊话。
“小子们,打今日起,藏书楼里里外外,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办好了,有重赏!能不能守好?”
“能!”山呼海啸。
李方眉宇间的愁容总算消了些。之所以如临大敌,是因为诸葛澹那犬豕看中了李家藏书。
好一个人心不足蛇吞象,诸葛狗贼想吞了李家藏书!那可是李家三代人的心血,是李方的命啊!
时风重读书,书籍价值不菲,这些藏书,除了李家人,便只有信得过的佣书人读过,其他人一概不借。诸葛狗贼藉由散卓笔发难,实为吞下李家藏书,其心可诛!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诸葛家定是生意太通达了,拎不清自家几斤几两了,才出此昏招。
奸商奸商,李方虽不奸,却也非懦弱可欺之辈,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诸葛家寻上门的第一时间,他就与书肆行和笔行通了气。建康地界,岂容得宣城鸡乱啼!
“欺人太甚!区区宣城诸葛,欺负到京师地界了,这口气老李你能咽下我都不答应。”
“对!诸葛氏滚出京师!”
大伙同仇敌忾,动作很快,这日中饭时,李方已知诸葛澹下榻于斗场市的旅店中。
李方举箸,夹起一块环索饼,咬一口,齁甜,喝口茶解解腻。心想:强龙不压地头蛇。童叟皆知的道理,诸葛家焉能不懂?他们大老远跑建康寻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有人在撑腰?
恰萧冉带着陆筠来交抄好的书稿,听了此事,自告奋勇去探探。
李方不放心,指派随身小厮马二跟着。
到斗场市旅店,一打听,诸葛澹与人去桥头酒肆吃酒去了。旅店伙计特意强调,约见的是个年轻英俊的郎君。
郎君?看来就是诸葛澹借的力咯。
***
道旁茶寮,茶汤又苦又咸,萧冉心思全在对面酒肆,也就没同卖茶的计较。
酒肆门口突然蹿出冒冒失失的马二,夸张地冲萧冉挤眉弄眼,手指指向背后。萧冉微微侧头,望向他身后,酒肆门前,有二人在揖别:一山羊胡,一白面郎君。她抿紧了唇。
马二扑到案前,堪堪遮住了萧冉视线。“那个穿玄衣的山羊胡,就是诸葛老贼。那郎君,小的不认得。”
萧冉可是太认得了,化成灰也认得。周远之,你未免太不要脸了些!
怒气消后,理智复归。朱彤接近李方是为了藏书,她当日又编瞎话谎称封神的素材是从李家藏书中得来的……
萧冉捶胸,归根结底,是她坑了李方。
***
李方听周远之色变,头一个想到的救兵就是殷灌蔬。
不凑巧,殷灌蔬离京外出了。
萧冉也焦灼。若单单是诸葛澹,尚可豁出去,大不了对簿公堂。可布局之人是周远之,公堂已无“公”可言。
陆筠托腮道:“只能搬尊大神来制住周远之。”
萧冉欲问哪尊大神,嘴巴甫一张开便倏地闭上了,还用问吗,自然是太子啊。说了等于没说,太子和周远之的关系,是她挑拨得了的?
“早说让你多在太子身上下下功夫,等你混成太子跟前第一红人,管他周远之周近之,任你搓扁揉圆。”陆筠怒其不争。
萧冉思忖再三,决定先见见裴五。
“……真的是周远之,朱彤确系听命于他,被他利用完灭口了。”
周远之是支持北伐拥护裴邃的,既如此,他吃饱撑的动裴五的地图作何?他能救阿光一命,却平白无故杀了叶大娘,还杀了为自己卖命的朱彤,真是精分。
“乱分析没有用,”裴五正在刻木偶,一刀扎在木偶人头上,“把他摔在案板上,才能逼问出真相。”
萧冉沮丧,我打不过他啊。
裴五说:“能镇住周远之的,唯有太子。”
“可太子岂是我想见就能见的?”萧冉充其量是书局佣书人,想见太子,谈何容易,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为周远之所知。
裴五沉吟许久,道:“容我想个法子。叫那个李方加派人手,护好书。但愿周远之不会丧心病狂到明火执仗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