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萧衍最忌骨肉相残,纵使再愤怒,也不愿处死萧正德。骨鲠如到洽,也劝说不动皇帝。
倪广禄查明,王篆之与贺九没有勾连,二人是分别与林中英联络的,好巧不巧,两个金主雇了同一个杀手。照此推测,即使贺七那日没撞破林中英绑到伯淮,林中英也不会放过他——他已经收了贺十三的钱。至于林中英为何没杀到伯淮与贺七,许是出于畏惧,不敢轻易杀死士族,亦或许是先关起来,徐图缓之。
贺七的母亲苦苦哀求贺父饶了贺九,贺父没表态,贺七态度坚决:“阿娘莫要太偏心,孩儿险险就回不来了。做下恶业,他死有余辜!”
没几日,判决下来了。因贺七没被杀死,故而贺九全了条小命。死罪能免,活罪难逃——杖一百,流放交州。
雪落了,转眼,到了年关。
离京返家前,萧冉收到了贺七的礼物。她想,贺七这孙子,也不是一点长处都没。
过完元夕,回京。
有天在街上碰到凤来,萧冉转身欲躲,凤来不肯放过她。“你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好,我阿姊付出代价了,萧正德呢?他照样做他的皇亲贵胄。你能奈他何?你秉持的公平正义,就是逼死一个身不由己的悲苦女子?”
萧冉连着几日闷闷不乐,陆筠说:“死心眼,在人世,一切都得听人君的,想萧正德死的人多了,没有皇帝的命令,就是太子也不能动他。”
皇命?
***
“你这罔顾人伦的畜生,还我命来!”
萧正德又被噩梦吓醒,梦中,阿妹长出獠牙利爪向他索命。
眼下,他被勒令闭门思过。宫中眼线传出消息,陛下无杀意,县侯只消好生静养。
可如何静得了。亲妹殒命,犯了至尊的忌讳,至尊对他厌恶至极。
慌乱之中,他想起了鸿元子,忙令人去请。却被告知,鸿元子外出未归。
气得受伤的脖子更疼了,他正要鞭笞婢女发泄,忽闻宫里来人了。
萧正德整仪,接驾。
为首的是建康宫当值太监,姓鲍,带着一队亲卫。
鲍太监将圣旨交给了萧正德。
“尊圣意,圣旨小奴就不宣了,县侯自家看了便是。”
萧正德默念了声“阿弥陀佛”才颤抖着手打开圣旨,速速览了一遍,瘫在地。
鲍太监从囊袋中掏出一只青釉小瓶,放在他面前。
“至尊是疼县侯的,怕县侯遭罪,特请陶道君研制了丹药,无色无味,没有一丝痛苦,服下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不!我不死!”萧正德双目猩红,癫狂嘶吼。
鲍太监笑:“这怎么能行呢,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萧正德抽刀,狞笑:“我不死!我不是!”
太监沉了脸:“来人!”
亲卫涌向前,萧正德想硬拼,被贴身侍从拦下。
侍从涕泪俱下,向太监叩首:“恳请天使外间稍候,全大王体面,奴亲自送他走。”
太监稍作计较,同意了。“快点吧,耽误了回宫复命,你吃罪不起,莫耍花招,府外面全是亲兵,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是,是,不敢,不敢。”
太监和侍卫退到外间。
约莫等了一刻钟,里面没动静,侍从也没出来复命。
太监攒眉,叫两名亲卫进去查看。
“不好了!没人!”
“什么?”
太监闻讯赶至,萧正德和侍从果然不见了踪影。药瓶完好立在案头,熏笼上摊着一张纸,写着一首诗。
房中却没有人。
太监愤怒:“搜!”
亲卫搜查一圈,发觉塌子下面几块砖有松动,掀开一看,下面是密道。
跑了!
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太监二话不说要下去,亲卫眼疾手快揪住他:“撤,不然要露馅!”
“可是……”
“假传圣旨是要掉脑袋的,赶紧跑吧萧郎君!”
***
“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
周远之盯着萧冉默出来的萧正德“绝笔诗”,良久失神。
萧冉不安:“你莫忧,倘或事发,罪名我一人担了,你只消帮我把家人转移,保他们性命无虞。”
不是她义气,犯不着同周远之讲义气,实在是此祸因她而起。
她思量,能杀萧正德的,只有皇帝,故而想出假传圣旨逼其自尽这一招。
听上去很疯狂,但实操性却很强。然而,千算万算,没算到萧正德留有后手。萧冉后悔没亲手给他灌下毒药。
周远之没回应她一腔热血,沉声道:“从现在起,你就待在此地,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
老实待了一晚,次日如何坐不住。
不知萧正德逃到什么地方了,万一他跑到宫中告状,那就大祸临头了。萧冉不想死!更不想连累家人。
欲同周远之商量,那厮却不在府中。
问了几回,江南不耐烦道:“主人想几时回就几时回,你管得着吗?”
萧冉气馁。
仆人送食物时,她使诈,打晕了那人,换上他的衣服,偷偷溜了出去。
街面一切如常,没有想象中的慌乱。
观望一阵,走入一家人满为患的酒肆。她缩在犄角旮旯的位置,要了两样点心,一壶败火的菊花茶。
“跑了好,最好跑进深山老林,叫狼叼了。”
旁边那桌食客开始议论。
“真可惜,怎不杀了他。”
“嗐,且等着吧,坏人活千年。上回都让人砍了,都没要了命。要怪,只能怪天不长眼!”
走到侯府时,朱漆大门已贴了封条。她想翻墙进去,又恐生事端。另生一计,谎称衙役,在巷口酒家打听。与前时听来的大体雷同。
倒是没打听到假传圣旨。萧冉稍稍放心。
见天色不早,怕周远之已回府,她便打帐返还。
将要出巷口,突听身后一声呵斥:
“好你个假传圣旨的,我正要找你,你还敢来!”
萧冉僵住。
呆了片刻,回转头,只见暮色残阳中,一满头炸毛如鸡窝的老道,瞪着鼠目,滑稽可笑。
萧冉的思绪蓬蒿般飞得老远。
***
张老道几无变化,硬要较真的话,精气神变了。从前贼眉鼠目,时时偷窥外界,眼珠子活泛地随时能跳出来,现下,眼神虚滞,少了一魂似的。
萧冉不关心旁人的心路历程,待茶肆伙计将茶具放下,便单刀直入地问:“你什么意思?”
刀握在手,威胁的意味很明显。
张老道:“贫道不打诳语。你做了什么心里清楚。”
张老道而今跟着萧正德讨残羹冷炙,那日他进府送丹药,刚入院,宫里就来人了,阍人慌张将他藏进门屋。他趴在窗子上,看着一太监率卫士进了侯府,那太监面熟。
“贫道没敢认,事后,越想越确定,那就是你。 ”张老道说,“老你们走后,过了些时,我进了寝殿……”
那日,萧冉一行离开时,谎称萧正德饮了陛下赐的药,歇息了,叫下人们莫打扰。萧正德本就性情暴戾,萧冉这么一说,竟真没人去探查究竟。直到张老道等不及,贸然走入寝殿,才发现萧正德失踪,顷刻间府中大乱。
萧冉提刀在手,阴恻恻道:“咱们好歹是旧相识,你冤枉我,我大度些,不与你计较,你滚吧。若再乱吠,休怪我不客气。”
张老道咂摸嘴。“萧正德只是逃了,不是死了。不管他逃到何处,即纵洛都,只要不是酆都,凡人都去得,倘或有使臣去了洛都,见到了萧正德……”
萧冉冷睨他。
张老道拍拍褡裢:“我可是讲道义的,我怎么说也吃了萧正德几顿宴席。”
萧冉面上端得很稳。“好啊,那你就去告官,我等着他们来抓我。”
张老道摆手:“嗐,咱们是旧交情。”
“哦?怎讲?”这是要开条件了。
“老道想往别处找找门道,苦于没有盘缠。”
扯了半天,是想讹钱。
钱好办,只这老儿讲话虚虚实实,不能不防。
萧冉问:“听说萧正德养了许多妖人,确有此事?”
张老道支吾,忽见萧冉掏出钱袋子,立即点头。
萧冉纳闷:“你和黄老道嫉妖如仇,怎会与妖邪共事一主?诶,黄老道呢,你俩不一直狼狈为奸?”
老黄搔搔一头的蓬草。“死了,被妖吃了。”
额?故事开始朝血腥发展了。
郑泰横死于烈火的惨状旋入萧冉脑中,一口恶气堵上心口。“道门法力无边,连妖都斗不过,他这道士怎么当的?”
“法力无边?”张老道像被踩了尾巴,“哼,那是上头的高道,我们算什么,俩臭虫!你可知收拾了那鹿精后,我们为何逃跑?”
“为何?”
张老道警惕地观察左右:“那妖精有后台,大得不得了!”
让道士吓得逃跑的后台,莫不是……“神仙?”
“说对了。”
神仙派妖怪潜入书肆……萧冉正襟危坐起来。
“但凡妖怪,都有内丹,我吸取那鹿精的内丹练功时,内丹中突然腾起一缕真气,至清至纯,绝不可能是妖怪的浊气,能练就那种真气的,只有大神仙。”
难怪他们狼狈逃窜,可谁有那么大胆子敢收留?
“陶弘景啊。”
山中宰相,人皇臂膀,神仙也要礼让三分。张黄二人傻呵呵地以为,凭一腔赤诚,定能打动陶天君,孰知,到了茅山,他俩连山腰都没上去。
山脚蓬庐中的道人奚弄他二人:“贫道等了两年,莫说天师,连伺候天师的童子都没见着一个。你俩后面排队去,瞧瞧这队伍,等排到你们,俺们都够格飞升了……”
他二人在茅山逡巡一年,又灰溜溜回了京师。估摸着那大神仙,应该把他们忘了。不久,在与一只妖斗法时,老黄被吃了。
“郑泰潜伏书肆所为何?”萧冉老早就想问了。
“封神。”张老道苦思多日方想通。“封神之事,记在上古遗书中。”
他这般苦修,只求一朝得道,飞升仙班。窥知封神一事后,便动了心思,欲一探昔时封神始末。可惜久寻无果,那段遥远的往事像是被故意抹掉了。
那些云端之上的众神,定然不乐见此事被人知晓,若人人皆可被封神,神仙一多,势必要重新洗牌。张老道揣测,有些脏活神仙不好出面,便惑使妖怪去办。办砸了,是妖怪做的,坏不了仙家名声。
这些神仙,真够不要脸的。
萧冉再问,张老头就捉襟见肘了。“我入伙晚,远没打入核心层。有一人定知晓他底细。”
“谁?”
张老道瞅着萧冉的钱袋子。
“全拿走。”在买消息上,萧冉素来爽快。
“覆舟山玄清观观主鸿元子。”张老道摸着钱袋子,心生感慨,“老朽前半生孜孜不倦、风餐露宿、捉妖修道、饱尝冷暖,为的什么,为的有朝一日能飞升,可神仙竟然暗中与妖勾结,我捉妖反有错了。我投茅山,茅山高高在上,视我如草芥。回京,沦落到与人为鹰犬,还要与方士、妖邪为伍……”
出走半生,归来却是丧家犬。张老儿不能说不惨。
“萧郎君,我知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我……但我想通了,打今儿起,我不干了。这仙,谁爱修谁修去。”
钱袋子塞入怀中,张老道朝萧冉拱手:“多谢了,告辞。”
目送他离开。萧冉又稍坐片刻,方叫小二:“结账!”
下台阶时,撞上一个人。
“对不……”仰头见到周远之铁青的脸,她讪笑,“好巧啊,周主事。”
“为什么放他走?”
咦?跟踪我?
“人多眼杂,我怕惹事,就放他走了。”
周远之眼神复杂。“改明儿买些猪脑子,好好补补。”
***
“……小老儿看得真切,那人叫萧平,假传圣旨,西丰县侯才跑的……此人不除,恐成祸患,望官人明察。”
御史台衙署,张老道跪拜在地。
“所言属实?”新任御史中丞到洽翻阅他递上的奏疏,“本官若查明纯属子虚乌有,定严惩不贷。”
“不敢,不敢。素闻到中丞威名,借小老儿八个胆子都不敢撒谎。”
“此事还同谁讲了?”
张老道晃脑:“坊间传言此案交由御史台办理,小老儿只与您一人说了。”
到洽目露赞许:“很好。你可以走了,赏钱已备下。出门左拐,第三间屋。”
“多谢!”
御史台张贴榜文,有能提供萧正德线索者,有重赏。张老道就是奔赏钱来的。
他打帐要继续修行,为钱而修行。仙程无望,钱程大可一搏。
“一、二、三……”
到了第三间屋,却没人。
站定,正欲张口,一刀飞来,直插咽喉。
血泚了一身,他呼救,却没有声音。
身板抽搐着倒地,眼珠子不甘地瞪着。
房梁上,萧冉嘟囔:“太简单粗暴了。”
“不识好歹。”周远之一跃而下。
萧冉努努嘴,紧跟着跳了下去。“起码先骂他个狗血喷头再取他狗命。”
“一刀能解决的问题,费甚唾沫,你闲的?”
萧冉心道,这回,是真欠了周远之人情了。哦,还有到洽。
到洽肯帮自己,一是因前番托他替阿光求情之事没办妥,心中有愧;二是他也早想整治萧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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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传来,萧正德闯过江防,投了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