掾吏手朝前一挥,立有二卫士上前,作势要拿人。
王回落网,她便成了无用的弃子。可也不想想,兔急咬人,狗急跳墙,何况她还是个人。“周远之,你就不怕我说出什么?”
掾吏投向周远之的目光立时多了几分探究意味。
周远之无视萧冉的威胁,反将目光投向掾吏:“忘了问了,廷尉寺要拿的人,姓甚名谁?”
“错不了!掌柜跑得匆忙,遗漏了买卖簿子,簿子上写的清清楚楚:王回。吾等追查到玄通书肆,书肆的人称王回刚刚被你的人带走。”
王回?!萧冉喜嚷:“错了,你们错了!”
***
周远之这招高且损,想必,不出一日,廷尉寺的人便会传得满朝皆知,萧正德的小舅子要杀他。
前提是,王回要认下这口锅。
萧冉担心:“他若抵死不认呢?”
周远之说:“犯人认不认,衙门判不判,是两码事。扎在萧正德身上的剑,是王回买的,这就够了。”
萧冉想起了旧事。“所以,当日不论田青认不认,你都有法子要他的命,对么?”
周远之只作没听出她话里的杀气。“记性太好,不是好事。你眼下最该关心的,难道不是殷灌蔬能否安抚住公主?”
“我——”
周远之拍手,叫来江南,吩咐他送萧冉去殷府。
***
江南驾车,两名护卫坐在车后,前后夹击,萧冉只得老老实实蜷在车中。
穷极无聊,想打听些八卦。
没辙,她掀开车帘:“喂!”
吓了江南一跳,他瓮声瓮气的:“作甚?”
“考考你。永兴公主当初拒绝嫁给殷钧,你可知这是为何?”
“嘁,建康城谁不知?殷钧其貌不扬,身材短小,公主不喜欢。她喜欢……我家郎主那样的。噫!你这厮套我话?”
哦,公主是个看脸的。呵,这个肤浅的时代。萧冉不禁同情起殷钧来。完了又同情公主,被逼着嫁给一个不愿嫁的人,太可悲了。忽然又想给自己一巴掌:人家金枝玉叶用得着我同情?
“公主既然不乐意,至尊为何恁般执拗?另选就是了,天涯何处无佳婿,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郎君还不好找?”
江南不答,萧冉哼哼:“爱说不说,想你也不知。”
明知是坑,江南还是跳了。“至尊与殷钧的父亲是旧交,至尊很赏识殷钧的为人。太子殿下也很赏识殷钧的学问。”
这样哦。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贵为公主都逃脱不了父母的安排,叶大娘又能如何。
这些公主,风光归风光……蓦然想起另一位公主。
萧冉又开始套路:“那长乐公主与永兴公主,孰为姊孰为妹?”
“长乐公主?”
“就是太子家令谢禧娶的那位,萧正德的阿妹。葬身火海的。”
跳跃幅度太大了。“你打听这作甚?”
“聊一聊贵人的轶事不行么?前朝刘义庆不还专门写了《世说新语》?”萧冉说,“长乐公主府失火的惨案,有没有说法?”
这回江南真不知了。
牛车在巷子口停住,萧冉跳下车,江南叫住她:“有一回,随郎主去探望谢家令,听见他啼哭:是我害了他……”
害了他,还是她?害了谁呢?
萧冉揉揉疲惫的双眼,先了眼前的事。
殷灌蔬已经回府了。
“正欲差人寻你。”老翁气色不错,想是事成了。萧冉嘻嘻笑:“我这叫不请自来,面皮厚。”
殷灌蔬笑着指指坐榻,萧冉移步上前,规规矩矩坐好。
“成了一半。”
什么叫成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成?
殷灌蔬面露惭色:“看在老夫薄面,公主暂时不追究,但有个条件,要找到那幕后下饵之人,以那人换李郎。”
换李郎?萧冉眼珠在堂上扫射一圈,是了,就说何处怪异,打进来,就没见到李方!公主好手腕。
问题来了,王回被廷尉寺带走了,怎么换?
可怜的李方。
萧冉愁眉苦脸地回话,周远之非但不发愁,甚至兴奋异常。“请公主去廷尉寺要人。”
脑回路真是清奇。“能行么?”
周远之不悦:“不然呢?我去廷尉寺要人,还是你去?”
萧冉摇头摆脑。开玩笑,她是何身份,怕是连廷尉寺大门都进不得。
“那就听我的,找个机灵点的……”
听完,萧冉将信将疑,公主有那么好糊弄?
出了屋子,萧冉兀自纳闷,凭什么老让她来回来中间传话,殷灌蔬和周远之谁也不肯登谁的门。
檐下,周远之仰望苍穹,长吁一气。
萧平来的前一刻,他尚纠结如何让陛下知道,小说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萧正德。现在,公主打前阵去闹,太子高枕无忧矣。
***
不出几日,大街小巷都传开了,永兴公主亲率百名家仆,驾车骑驴,持枪荷戟,浩浩荡荡杀向廷尉寺,抢了一名正在受审的嫌犯。
至尊获悉此事后,安抚了廷尉寺,传口谕至公主府申斥了公主。
随后,公主披发跣足上殿大哭,称鼠辈污蔑亡母,若不杀之,便一头碰死在金殿上……
吓得至尊颤悠悠、心惊肉跳亲自搀起爱女,心肝肉地叫着,保证严惩贼人……
“究竟严惩没?那畜生可是他惯着长大的。”
听了个没尾的故事,萧冉心痒难耐。
事情终了,洗去一身晦气,李方心情大好,招呼店伙计再加盘牛肉。
“嗐,帝王家事,谁说得清。陛下对萧正德,既内疚,又恨他不成器。不过,听闻,他遇刺之事,廷尉寺不查了。陛下这回似乎真生气了。罢!罢!说来说去,与我等何干?”斟了满满一杯酒,敬陆筠,“陆小兄弟,这回多亏了你,不然,我还得在公主府多圈些日子。”
陆小鬼几时这般受人敬重过,喜滋滋的:“李掌柜客气,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说他胖他还真喘上了。萧冉鄙夷。
那日周远之让寻个脑瓜子机灵的,她第一时间想到了陆小鬼。两肋插刀么,当然得找自家人了,找个外人,十有**往你两肋上插刀。
也不是甚大事,但确须机灵、活泛,嘴皮子溜,演技好。要对公主说,已捉到了祸首王回,但廷尉寺横插一杠,把人截走了。小人言明此人开罪了永兴公主,要绑了与公主交差,怎奈廷尉寺态度蛮横,就是不给,还放狂言公主有甚了不起,京师满大街都是公主……
总而言之,就是要挑拨公主和廷尉寺的关系,挑唆公主去廷尉寺要人,把事闹得越大越好。
陆筠人小鬼大,滑稽惫懒,一通表演下来,挑拨得永兴公主恨不能一把火夷平了廷尉寺。
痛饮酒,李方感慨:“经此一回,我看明白了,小说这玩意,我再也不碰了。”
萧冉喝得猛,呛了。你怎么能不碰呢?那我《封神》怎么办?
“急什么,听话听全。莫说《封神》,只要你写的,我统统出。只是像小说集这种的,坚决不碰了。说回来,和文字打交道,太危险,说不准哪天就被人算计,脑袋搬家了。我意已决,日后重点经营造纸和制笔,读书人越来越多了,这两样哪家都离不了。”
说得在理,哪朝哪代没有把命丢进文山字海的倒霉鬼?
做梦似的,这一坎可算过去了。
萧冉有意打听那女幻人玉娘后来如何了,市面上各种说法都有,最离谱的说她是月宫玉兔下凡,被姮娥收走了。得,准是《西游记》看多了。
问周远之吧,又惹来一通讽刺:“你很闲么?后院塘子里荷花败了,不如你去挖些藕来。”
呸!
这日,抄完一卷书,周远之点名要她亲自送。
猜着就没好话,果不其然。
“你打听谢家令作甚?”
萧冉刚张口就被喝断。
“我不听你编鬼话,听好了,少管闲事,不该碰的不要碰。不是每回都有好运气,真惹出大祸来,你就等着化为齑粉吧。”
萧冉退出来,小声骂骂咧咧:“我先让你化为齑粉!死伧奴!”
走到庑廊拐角,遇上一人。
“师兄?!”
瘦了的杨济抬眼将她一估:“这位郎君,怕不是,认错人了?”
嗯?萧冉攒眉,定睛再瞧,确系如假包换的小了一号的杨济。除非……他有个失散多年的同卵兄弟。
“杨兄!”一人踱来,“二位认识?”
杨济说:“不,这位郎君认错人了。”
那人萧冉认得,出自会稽贺氏的贺七郎。
会稽贺氏……
萧冉识趣地说了声“抱歉”,错身走开。
“嗬,杨兄有所不知,这人姓萧,兰陵人……”
预感不妙,萧冉加快了步伐,不曾想,还是没逃掉:“……却转与那伧奴做起了周旋人,真真可笑。”
贺七郎!长舌男!我记住你了!
午饭时,向张有余打听。
“杨济?哦,新来的,出身弘农杨氏。”
萧冉食不知味。杨娇曾哭诉,杨济一门心思要将她嫁入高门,不惜乱认祖宗。他来书局作甚?
永兴公主是有一报二的烈性子,涉事之人她一个没放过:王回被脸上刺字发配合浦服苦役,八成是回不来了;玄通书肆关门,冯华被逼得差点上吊;萧正德名下的邸店、货站,被夺去大半,风闻主上也申饬了他。
可事发之前杨济就来了,那时玄通还没倒闭。他是冯华一手栽培的,那么早就叛变了?
“有余,你说,贺七郎那样的江东士族子弟都是考了试才入得书局,弘农杨氏=差远了吧,不经考试就进来?”
南渡以后,弘农杨便没落了,莫说难与王谢袁比肩,在会稽贺这样的江东著姓面前,也矮上一头。
张有余说:“这事周主事亲自办的,内中缘由便不知了。”
那便是太子的意思了。这就更蹊跷了。
张有余问一赠二:“为此事,贺七郎背地里把周主事骂惨了,别看他面上和杨济亲近,背地里……哼,这些衣冠士族,人前人后两张皮,虚伪得很……还有一事,我不说憋得慌,说了萧兄你可别生气。贺七他们盛传,你与周主事……”
萧冉往嘴里扒拉饭粒:“无妨,我只当狗吠。”
***
晚间,与陆筠说起杨济一事。
陆筠眼睛瞪得溜圆:“想不开啊他,现如今在江东还有人买弘农杨的账?认谁不好认这么个祖宗。”
萧冉翻白眼:“那难道叫他认个姓陆姓张的祖宗?”
那倒也是。杨姓望族,除弘农外,陆筠还真想不起来第二支。
“姓氏一张皮,姓什么不是姓?他那人就是虚伪,我自来就不待见他,撕了他的日课作业,被先生揍了好几回……”陆筠捋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拿腔拿调模仿先生,“千人千面,万人万相。你这小贼,再敢促狭,为师揭了你的皮。”
萧冉捧腹。
“你从小就认识杨济?”
“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秃呢。他阿妹倒是极好的。而且,他待阿平兄极好。”
“你几岁跟的先生?”萧冉多问了句。
陆筠抠掉嘴角饭渍:“不知,我记事起就跟着先生,我是他带大的。”
八成是弃婴,天可怜见的。
***
翌日,踏着点去孔书吏跟前应了卯,去到抄书房刚把席枰坐热,侍者便挨间通知:全体集合,殷公驾临。
作为名义上的主事,老殷只是挂名而已,细碎琐事概不用他负责。他老人家今日隆重亮相,萧冉诧异,还有更诧异的,太子家令谢禧同行。
在众人期待中,殷灌蔬宣布了一件大事。太子殿下将于下月召集诸学士乐贤堂讲学,书局诸生,优异者可前去听讲。
此话一出,群情激动,然则……如何算优异?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台上。
殷灌蔬满意道:“不日将组织一次考核,评选优异。望诸君尽心准备。”
诸生躁动起来,甚至有人激动地发出了啸声。萧冉和张有余这对废兄废弟缩在墙角,相对视一眼,一齐笑了:铁定没他俩什么事。
殷灌蔬又讲起之乎者也,萧冉左耳进右耳扔,眼睛只盯着他右侧之人。
谢禧。
两颊瘦削,颧骨突出,双目无神,面容恹恹。
一望可知是大病初愈。
老殷难得大驾光临,大族子弟岂能错失良机,将其围拢,问东问西。
萧冉遥遥打了一拱,便退下了。这热闹,留给别人去凑吧。
张有余这不求上进的与她一道离开。
原想,老殷应付完就走了,孰料,百忙之中还抽空接见了她。
《阋墙记》风波冲淡了几分《封神》造成的尴尬,萧冉也自然了许多。哪知,寒暄几句,老殷主动问及《封神演义》进展如何。
萧冉无端紧张。
老殷眯眼:“你莫不是在想,这个老不羞,还惦记占便宜?”
萧冉晃晃脑袋:“没没没,您怎么会是那种人呢!您举荐一事,小可还没来得及多谢呢,在此谢过。”
“你这后生啊——”老殷大笑不止。
“唉,往昔,老夫少时,穷,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是夸大,当今大学士,有几位不是苦熬出头的?为生计,什么法子都想了。后来,我认识了李郎的父亲,开始写小说。等日子好些了,我想做官,读书人没有不想做官的,说不想的都是骗子。可写小说做不了官。
“无奈,做了许多不想做的事。等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写小说时,已垂垂老矣,牙齿松动,老眼昏花,精神不济。李郎引你来见我时,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个人年轻时就坚定不移做自己想做的事,多么不容易,多么令人钦佩。”
萧冉脑袋转了好几圈,悟出来这是夸她呢。呃,受之有愧。她发誓,她真的是为了钱才写小说的。
老殷审视她:“你的事业是小说。你不去写小说,搅和进书局做什么?来这里的,都是奔着名利来的,你来干什么?”
萧冉无语。我也是为名利来的啊!我又不是神仙,不求名求利,我吃烟喝风么?这话过了遍九转回肠,成了:“坊间传闻东宫藏书丰富,晚生想来学习学习。”
这话如何蒙得了老狐狸。老殷轻叹:“萧郎,听老夫这过来人一言,你根基浅,鱼龙混杂之处,不是你能待的。”
萧冉每个字都听懂了,却不知他何意。
老殷戳破:“你与那周郎,可过从甚密?”
“……”萧冉想油炸了贺七郎。她耐着性子解释:“前头那祸事,我与李方卷入其中,不得不与周远之相周旋。殷老放心,我知自家几斤几两,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得很。”
老殷叹道:“老夫当时拦都拦不住,天意如此啊。”
萧冉抓住重点,什么叫拦不住?
***
翌日清早,雨密如牛毛,萧冉哆嗦着往书局走。
刚拐进巷子,迎面一人,挡了她的路。
她气嚷:“好狗不挡道!”
江南只当没听见。“郎主要见你。”
萧冉望眼停在前面的牛车:“他为什么不来?”
“你哪恁多话?”
萧冉好笑:“你当我傻,被你坑一回不够还被坑两回?”
“郎主说,你不去也成,他立马戳穿杨济非弘农杨的秘密。”
***
出了城,往北走了很远。
萧冉探头张望,视线尽处,是无边无际的湖,风吹着鳞鳞细波,像赶着一湖银鱼,撞上岸,碎成无数银片。
忽而驰来一骑,大声叱问二人:“何人擅闯禁地?退!”
江南正要陈明,忽见一船靠岸,船头一人,亭亭而立。
他大喜:“郎主!”
哗——哗——哗——
兵士奋力划着桨。舱中,萧冉与周远之各踞一壁。萧冉敛息凝神,时刻警惕着对面。好在,周远之自登船便合着眼,一言不发,不知真寐还是假寐,跟石化了似的。
最好立刻马上原地飞升,萧冉在心里诅咒。
船终于靠岸了。
登岸时,萧冉想到适才甲士嚷嚷什么后湖重地,后湖?玄武湖?
玄武湖!
前世混迹过无数次的地方。
周远之冷不丁开口:“此地是梁洲,太子读书台。”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