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认栽为上上计。
见萧冉服软,又弄清了她的底细,妖孽善心大方,不仅立刻叫人为其松绑,还好言询她家住何处,要亲自护送她回家。
萧冉不欲与这等人有牵连,婉拒了,拔腿就走。
“萧郎君稍等,某有事相询。”妖孽叫住她。
看着挡在门边的两个小厮,萧冉不得不停步。“何事?”
“郎君与这朱彤相熟,莫非也是玄通书肆的佣书人?”
萧冉心生警惕:“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裴琰。”
萧冉脱口问:“便是绘制建康舆图的裴家五郎?”
“正是在下。”裴琰略一拱手。
绘制的舆图被人动了手脚,他气郁之余,又有几分好奇,那人是何底细,有何目的?故而打听到了朱彤的住处。
萧冉告诉他,冯华压榨抄书人,朱彤纯粹是报复。
裴琰再问可知朱彤桑梓哪里,又去了何处。萧冉眼睑微垂:“他离开建康了,只知他是吴郡人,具体何处便不知了。在下另有要事,裴郎君,就此别过。”
这回裴琰没拦着。
见到李方,她脸上淤伤吓了李方一跳。萧冉谎称焦急,走快了摔了。
杨家的事李方也听说了,他对杨济虽没什么好印象,却可怜杨家小娘子。“愿她吉人自有天相,你也要保重自己,急则生乱。”
李方搬来一箧文稿,叫了仆从抬上车,亲自扶着萧冉上了车,再三嘱咐车夫,才放他们离去。
回到杨家,夜色已深,杨济回来了,面色比晨间好了些许。
舆图的麻烦解决了。
此先,冯华等人的思路是补,将缺了的那块南洛州补绘上去,可是朱彤跑了,书肆再没能制图的人,临时找画工又怕笔法相抵,弄巧成拙。杨济却另辟蹊径:砍。将舆图整页裁掉。卷子是一页一页纸粘连而成的,图又在卷尾,裁去甚为便捷,也无损于整卷书。
冯华认可这个法子,可他仍担忧,建康令肯依么?杨济说,建康令此举,无非博个名。去掉那一页,于《风土记》并无实际影响,更不会折损他的政绩声望,这是最有效的止损法子。如他实不依,就劳动劳动阿堵物。①
于名无损,于利有补,谁能拒绝呢?冯华松了口气,旋即又揪起了老脸:他肉疼还未焐热的钱。
摆平此事,杨济居首功,如此,萧冉便能回书肆了。
萧冉听了却道:“找到阿娇再说吧。”
闻言,杨济容光尽失。本来诸葛郎君都要请人议八字了,好好的一门婚事,眼看是成不了了。想到这里,看萧冉的眼神冷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又将引狼入室的祸全归给了萧冉。
察觉到陡然变微妙的气氛,萧冉速速离开。
本欲立即搬出杨家,可对着丁氏哀戚的神容,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回到房中,耳边响起衙役那句“建康城这么大,年年走失多少人口,有几个找回来的?郎君,看开些吧”,一时腿脚酸软,身子倒了下去,碰翻了书箧,跌出几页纸。她叹口气,捡起来,正要放回书箧,忽然被上面的字吸引住了。
“……杨济携师弟入书肆,吹嘘师弟乃兰陵神童。然一下笔,字如狗爬……诸人议论,未知彼时萧平竟于帘外听之。幸得朱彤圆场……”
此时夜深沉,萧冉举起灯柱放置于高处,将书箧里的纸、帛、简牍全倾倒出来,仔细寻找……
这是李方收废纸收来的。他专门雇了几个人,穿街走巷摇铃纳罕,回收字纸、简牍、帛书。偶尔会捡到漏,收到一些不肖子孙发卖的古本秘籍。
这一箧是新收上来的,没挑没拣,李方叫她拿回来先挑拣挑拣,有用的留下,没用的卖给造纸坊。
萧冉拢了一摞纸,铺在案上,一页一页抻平,一字一字读……
外面不知几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砸在瓦上,清凉的空气钻入鼻孔,萧冉揉揉酸痛的脖子,一仰脸,惊见东方天既白。
呼——一豆灯光倏然熄灭,萧冉心底一片黑暗。她推开窗子,脖颈伸向窗外,任冰凉的雨丝砸在脸上,快要滚沸的血液终于冷却了些,混沌的大脑渐渐清晰。
“……朱彤与我同类,我早已察觉,今日喜见他腕有三瓣梅。那便也是恩人派来的。有朱彤相助,想必那东西不日即可找到……萧兄今日请酒,我口无遮拦,未知他介意否。真是可笑,我区区一妖,却与人做起了友朋。那家酒肆的菜肴甚美,还是做人好。恩人说,只要找到那东西,就让我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今日休沐,有一女郎叩门,自称叫阿光,她亮出了太子令牌。恩人说过,若有持太子令者,便是帮手……
“今日知,杨济之妹是天监二年生的,是恩人要抓的人,可是想到阿平,我犹豫了。告及朱兄,朱兄说:既已起意,便去做……我找到阿光,商议明日动手,待她得手后,我和朱兄去斗场市常记酒楼与之汇合……”
这是郑泰的日记。最后一页,正是他出事前一日所记。想必他一出事,屋主便将他东西全扔了,有几页还有火燎痕迹。碰巧被李方回收。
“若有来生,愿为同门友,携手永相好。”这是日记的最后一句话。萧冉默念一遍,冷笑出声。
郑泰,你想当个人,却做了不是人的勾当。朱彤,原来你也有份,你们是这样的友朋。
又一滴雨丝击中脑门,萧冉嚯地坐直了。
斗场市常记酒楼。
***
斗场市在秣陵,萧冉赶到常记酒楼时已近午,她急急往里进,却被伙计挡下了。
“本酒楼只招待贵客,没有凭引,就是皇帝来了也不能进!”那厮鼻孔朝天。
萧冉举起了拳头:“让开!”
那厮打了个呼啸,立刻跳出来几条壮汉。
萧冉拳头软了下来,这时,有声音自内传出:“萧郎君!”
萧冉循声望去,见一小僮大步走来,“啐”那群拦路狗:“伧奴,狗眼看人低,萧郎君是我家郎君请来的客人,好狗不挡道!”
“原来是裴公子的客人,小人有眼无珠,得罪了!”拦路狗立刻让开了一条道。
萧冉也想起来,这小僮是裴琰身边的。
原是裴琰在楼上吃酒,听到楼下嘈杂,探头一看,见是萧冉,遂叫小僮明了下去解围。
裴琰热情地携萧冉登榻,斟了满满一碗酒:“常记的青梅酒是仙品,郎君尝尝,消消火。”
萧冉哪有心思吃酒。“多谢裴郎君,某实吃不下,某是来找人的。”
“哦?”裴琰一副“愿闻其详”的认真姿态。
萧冉心急如焚,全无头绪,索性对裴琰说了失踪的杨娇极可能被藏在此处。转念及,他是世家子,兴许能帮上忙。
裴琰稍作思忖,手一招:“凤来。”一美貌侍女近前。裴琰附在她耳边交代几句,侍女转身出去。
很快掌柜就来了。
掌柜一听他们要搜查,变了脸色:“裴公子,鄙处的规矩您是知道的,这万万使不得。”
“掌柜如此不给裴某面子?”裴琰心平气和饮着酒,笑眯着眼看着他,眼里却藏着刀子。
掌柜抹把后颈的冷汗:“好吧。”
裴琰命自己的随身仆从全跟着萧冉去。
屋子只剩那唤凤来的侍女与他,凤来在其身侧坐了下来。“五郎,你真要帮他找人?”
“那朱彤与这萧平甚是相熟。我一定要找到朱彤,可我对其一无所知,故而,须从萧平身上下手。不帮他找人,他如何肯坦诚?”
听见找人,凤来眸光一暗。裴琰执起她的手。“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阿姊。”
凤来轻轻点头,又问:“五郎为何如此执着找到那个朱彤?”
裴琰笑问:“我们元公一脉②,靠什么安身立命?”
凤来答:“舆图。”
“不错。正是舆图。曩年,元公献上《禹贡地域图》,晋武帝大喜,藏之秘府。不轻易示众。何故?皆因舆图事涉国本,最易为奸佞利用,兴风作浪。那叫朱彤的,是无心在我的图上做了手脚,还是刻意为之?目的何在?”裴琰越说越认真。“今日之情形,与元公当日又大不同。五胡乱华,中原倾覆,南北对峙,骨肉流离。身陷北虏的裴氏,有几支身居高堂。虽说此情此景在各大族中都有,屡见不鲜,至尊不至于因此怀疑谁私通贼虏,但咱们元公一脉不同,皆因这舆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假若裴氏有人偷绘了萧梁舆图,北投敌酋,那萧梁的关河津要,便暴露无遗。在上面的,必定时刻防备着,随时荷矛戟,及时斩断这“假若”。这正是裴琰最揪心的,不是杞人忧天。
他的族叔裴邃,是为大梁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正领重兵戍守寿县前线,有人在这个时候用舆图作祟,是欲对叔父不利么?叔父早年曾被小人构陷,惨遭贬谪。前鉴不远,裴琰不得不防。
日轮渐渐西沉,仆从带着脸比白绢领口还白的萧冉回来了,他们将酒楼前前后后每一间房都找了一遍,连杨娇的一根头发都没发现。
“萧兄莫急,且先吃杯温酒暖暖肠胃。”裴琰殷勤地斟酒,看萧冉闷闷不乐,劝慰,“那杨济尚未对自家亲妹如此上心,萧兄所为,令人感佩,某今日见到古之君子了。萧兄,裴某敬你一杯!”
萧冉木呆呆举起酒杯。酒入愁肠,只剩苦味了。
裴琰看看她,趁机道:“萧兄,不是我夸海口,我河东裴氏纵非一等大族,但在建康城,莫说揪个人出来,即便抓几只妖、鬼,也非难事。你若是有用得上裴某的地方……”
“你会捉妖?”萧冉倏地抬头,双目放光。
①钱。《世说新语·规箴第十》: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
②裴秀封钜鹿郡公,谥号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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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废纸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