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恰逢大都官员休沐。
荣龄便邀张廷瑜一道去隆福寺。
张廷瑜打量她,“有事?”
荣龄也与荣沁一样,从不是求神拜佛的人。她忽地提起要去隆福寺,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荣龄便凑到他耳畔道:“蔺丞阳许是关在那。”
张廷瑜双眉微抬,这才颔首。
此番去隆福寺,荣龄未作遮掩,而是领了侍卫、仆从好一堆人。又有额尔登正式递上南漳王府名帖。
因而待一行人悠闲逛至隆福寺山门时,方丈通智大师三步并作两步来迎。
“未及迎郡主尊驾,还请郡主恕罪。”
荣龄抬了抬手,“本就是我们信步而至,大师何罪之有?额尔登——”
闻言,长史额尔登亲自扶起行礼的通智大师,不落一分失礼之处。
通智大师直起身,又看荣龄一旁的张廷瑜,“想来这便是张大人?”他念一句佛号,“老衲有礼。”
张廷瑜看了荣龄一眼,接下话道:“听闻隆福寺迎来身毒国的贝叶古经,我与郡主提了,郡主也极感兴趣,我二人便来瞧瞧。”
隆福寺作为北地禅宗第一寺,向来地位尊崇。
只是近来,长春道异军孤起,夺去许多信众。
通智大师便想,隆福寺是皇家庙宇,失得起平民信众,却定要牢牢拢住那些高门贵族。
于是,他自身毒国寻来传说中佛陀亲笔书写的贝叶古经,又大肆宣扬其珍稀之处,引来最能掐尖争好的大都高门接踵而至观赏。
因而,荣龄二人自称为此而来,未引起通智大师的半分疑心。
可他不知道的是,张廷瑜提起贝叶古经,并非二人真要瞻仰佛陀遗迹,只因它所在的藏经楼正毗邻达摩院。
待登上藏经楼,张廷瑜陪着通智大师畅叙各朝译经,又提起自己在父亲札记中见的渝中石窟寺经变壁画描摹。
见二人谈兴正浓,荣龄有意落后一些,向栏外望去。
达摩院在藏经楼以西,是中院并东西跨院的建制。荣龄根据万文林的提示,向最西边的院子望去。
那院子不大,东西约三十步,南北更窄一些,约二十步。
小院瞧着没人看守,但荣龄瞥了几眼守卫要害处,那四位武僧正两明两暗镇守其间。
荣龄奇道,这荣沁到底给了通智大师什么好处,竟能这般使唤达摩院中的高僧?
在藏经楼上盘桓半晌,张廷瑜又看向荣龄。荣龄与他颔首,示意自个已将达摩院打量得差不多。
于是,张廷瑜便又提起,“早听闻隆福寺中有大都最好的凤凰单枞,不知是否得幸饮一杯。”
通智大师自无不允,“郡主、张大人,这边请。”
藏经楼的一楼便有茶室,通智大师着人点燃红泥火炉,待雪水沸过三遍后,方取水冲茶。
佐以窗外白雪残枝,张廷瑜又与通智大师说起禅来。
荣龄心说,幸好张衡臣博通古今,便是佛法道义都能说上许久。若她一人来,她可想不出如何绊下通智大师,好让自己有空儿去寻蔺丞阳。
这时,万文林叩门来禀,“郡主,有军报。”
荣龄便借机脱身。
待缁衣卫引开达摩院中的四位高僧,荣龄悄然翻过院墙,推门进入平平无奇的小平房。
随门页开合,墙角的某物微动了动。
荣龄看过去,心中吃惊。那蜷缩的一团已枯槁得看不出个人样,他的双手双脚都带了沉重的铁镣,磨出腕上一圈厚厚的血痂。
“蔺丞阳?”荣龄试探唤道。
那人头微动,却并不看过来。
荣龄只好走过去。可稍靠近些,他身上溺馊的味道迎面扑来,荣龄捂住嘴鼻,心中更震惊。
荣沁竟这样恨?她不仅夺去蔺丞阳的自由,更一丝尊严都不留。若将眼下的蔺丞阳扔到大街上,怕是没人敢认此乃人称“小青天”的蔺家公子。
她心中一叹,再唤道:“蔺丞阳。”
那人终于迟缓地抬起头,“你是?”他的嗓音低哑,如粗砂夹入肉中,让整幅声线都沁了血。
荣龄想了想,二人还真从未私下见过,蔺丞阳认不出她,倒也说得过去。“我是荣龄。”她道。
蔺丞阳眨了眨眼,“郡主?”他的语调中满是怀疑,既怀疑她是否真是荣龄,更怀疑她为何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荣龄取下腰间令牌,那枚镌刻“南漳”二字的墨牌递至蔺丞阳眼前,“可信了?”
蔺丞阳犹疑地再看她一会,“但不知郡主,为何来此?”
荣龄却摇头,“这话该我问你,”她估算缁衣卫拖住四位武僧的时间——她约有一炷香的空当,“蔺丞阳,你为何在此?”
蔺丞阳却答非所问,他忽想起来荣龄自外头来,定晓得瞿郦珠的状况,情急中他也管不了自个身为驸马,特特去问太子良娣的境况有多冒昧。“郡主可知,瞿良娣近日可好,可有抱恙?”
荣龄一愣,她紧紧盯着蔺丞阳,欲找出一丝他在做戏的痕迹。可她如犁地一般扫过几遍,他眼中、面上的担忧分毫不变。
她沉沉转过心思,这蔺丞阳不会至今未得瞿郦珠的死讯?
可那毒药明明是他亲手给的…
荣龄不想也不敢立时便信这荒唐到让人叹息的猜想,因而她颔首,“倒是不曾听闻有恙,当无碍。”
蔺丞阳显见地松了口气。
荣龄仍一瞬不瞬盯着他。
她想,若真是做戏,蔺丞阳的言行举止总要露出马脚,她决定且行且试。
于是,荣龄再次问:“蔺丞阳,你为何突然失踪?瞿良娣托我寻你,这话也是她让我问的。”
闻言,自荣龄进门便一直颓丧在地的蔺丞阳猛地抬头,他的眼中恢复几分“小青天”的精明与清亮。
“郡主何意?”他警惕问道。
荣龄不与他打哑谜,“瞿良娣用药落胎伤了身子。因她日日消瘦下去,旱莲只能铤而走险为她找来疗养的方子。可她没将药渣子藏好,叫小宫女瞧见。因这药渣子,东宫查出瞿良娣落胎的真相,你二人的感情也因此东窗事发。”
荣龄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开头,又造出半真半假的经过。
“你也知道,你二人一者为太子哥哥的良娣,一者为荣沁的驸马,这丑事乃陛下的家事,不宜由三法司来查。恰逢我回了大都,陛下便命我查清。眼下我已将瞿良娣收监…”
见蔺丞阳一脸惊忧不作假,荣龄再下了一记猛药,“也是可怜见的,那瞿良娣本不肯说出奸夫是谁,可当她知晓你蔺丞阳忽地失踪来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愤怒极了,以为你怕了、逃了,这才告诉我与她生了情缘的是你。”
荣龄有意停了停,她低下嗓音,如夜半幽魂引诱人说出心底话,“蔺丞阳,你当真怕了、逃了,要当那敢做却不敢认的无耻之徒?”
“我没有!”蔺丞阳挣扎着要站起,可他太久没有走动,起到一半,那身子又不听使唤地跌落,“郡主我没有!是荣沁将我囚在这,你定要告诉郦珠,非我小人,待我出去,我定与陛下、太子殿下禀明,是我强迫她与我欢好,她挣扎了、拒绝了,是我肯不放过她。”
荣龄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已一震。
“你是说并非你有意避开,却是荣沁将你囚在此处?”她再度确认。
若真如此,旱莲状告蔺丞阳毒杀瞿郦珠一事岂非成了诬告?
那药中的毒究竟是谁下的?
“不错,自郦珠送我的绣帕叫荣沁瞧见,她便如发疯一般,让人日日跟踪、监视于我。也是我自个不够当心,叫她查出了郦珠。”蔺丞阳解释道,“中秋宫宴,她与我摊牌,要我与郦珠断个干净。可我那时便说明,既然我无情、她无意,我们不若就此和离,她大可再去寻个知心之人。可她只是愤怒,没说几句便拂袖而去。”
过完中秋不久,蔺丞阳与瞿郦珠便在白云观的丹桂林中出事。其后之事,蔺丞阳暂不知,荣龄却清楚。
“荣沁可接触了你送给瞿良娣的药?”荣龄有意问。
蔺丞阳别号“小青天”,为人自然警觉,“郡主为何问起药,可是那药出了问题?”
荣龄不想他在此时陷入绝望,因而未告知真相。
“是有些问题,瞿良娣伤了身子,许是日后都不能有孕。”
蔺丞阳拼命回忆。
他忽然眼前一亮,“我去宫中送药那日,荣沁曾命人送来一份早餐。我本不想用,可送餐那人死死盯着,我为早些打发他,便用了一些。将要出门时,我忽然腹痛,去了趟净房。”
“你去净房时可有人看守那药?”荣龄问。
“无…无人。”蔺丞阳亮起的双眼又黯下,“定是那时出的事,是我不察,叫郦珠受苦了。”
他最后道:“待我自宫里回了自个院子,我脑后一痛,醒来便到了这里。”
荣龄也不知今日的自己叹了多少气。
她望向房中唯一的一尊佛像,不禁在心中问,佛陀,若你有灵,可否告诉我你布下蔺丞阳与瞿郦珠的一番因果究竟为何?
即便她只旁观,也觉得苦透了。
蔺丞阳还在求她,“郡主,求你救我出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郦珠刚失去孩子,最是荏弱,她经不住讯问,也受不得惩罚。”
荣龄自远处收回目光,她的目光止不住地怜悯。但——
“这事不比其他,你若一力承担,不但自个会受极刑,便是蔺家,恐也难逃牵连。你倒是情愿,可曾想过蔺家?”
蔺丞阳便道:“此事我早已想过。若能出去,我立时求祖父将不肖子孙逐出族谱。”
只可惜,若自蔺太傅在诗会中的题句来看,蔺家不仅不会如蔺丞阳所愿,更是早与荣沁沆瀣一气,欲将罪责都推给已逝的瞿郦珠。
蔺丞阳这般筹谋,实在天真。
这时,窗外传来两长一短的扣响——是缁衣卫中提醒有敌方靠近的暗号。
荣龄提了口气。
“蔺丞阳,眼下我还无法带走你,你先安心在此地待着,等我再来寻你。”
她匆匆出门,万文林已过来迎她。
“郡主,四位武僧已回过神来,正往回赶。”他禀道。
荣龄颔首,“走。”
待那四位高僧重新回到达摩院,院中房门仍紧紧闭着,房中的可怜虫也仍蜷在一角,恍若没有一丝生气。
张大人:我就是郡主的最强辅助!(骄傲脸)
郡主:他真的好能巴巴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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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蔺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