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莲垠,无期城。
由于靠近首都斥列城,无期城里多勾栏瓦舍,客栈酒楼,既服务王公贵族,也作为各地人求官升学等的歇脚点,中转站。城内主街车水马龙,夜夜笙歌,直到四五更天,仍不见消停。
长乐踏入主街,不禁感叹:“好多啊。”
好多乞丐。除了五湖四海的来客,主街上还有很多乞丐,听口音似乎都是莲垠本土人。长乐以前在银歧流浪,自己也做过乞丐,但从没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乞丐。
师徒俩路过酒楼,长乐忙着转入下一条街,青罗慢他几步,似有所感地回头,望向一旁的酒楼。
酒楼门前躺着一个乞丐,胸口上有道长长的疤痕,正留着口水,笑嘻嘻地看这边。
青罗的视线对上他涣散的眼。
“师父?怎么了?”
长乐走了几步,发现青罗不在身边,又跑回来问。
青罗摇头,带长乐离开。
长乐原有些疑问,但很快被街上各色琳琅吸引,不知不觉忘了疑惑,慢下脚步,东张西望起来。
然而青罗却在这时加快了脚步,长乐只好勉强收心,快步跟上。
长乐:“现在去哪?”
青罗:“找个老朋友。”
一人一妖走到东三街一处老宅,只见青瓦斑驳,柳絮缀檐,比之同街其余新漆的宅子,多几分破落之意。
青罗走到门口,见一名少女正垂头扫地,奇道:“吴尘,你爱上女装了?”
少女头也不抬:“吴尘是我太爷爷。”
“太爷爷?哦,是。” 青罗这才反应过来,人类的时间与他不同。
青罗:“你和你太爷爷长得真像。你太爷爷呢?”
少女:“无期山折水峰下。”
青罗:“啊,抱歉。”
少女:“他还健在,只是不愿见人。”
这里到折水峰,驾仙兽也要大半日,青罗有心会一会老友,又闻其避世,决心只身前去,于是交代长乐自寻去处,于城内等候两日。
折水峰,瀑布石,云深山幽,水雾青澹,昔日芝兰玉树,此刻垂垂老矣。小小草屋前只一人一桌,石桌上茶碗排兵,炉壶布阵。
飞狮在瀑布边停下,青罗坐到吴尘对面,手一晃,指间出现几片灵叶。
“老样子?”
“老样子。”
青罗指间灵光一闪,叶子被捏碎成粉,混杂着他的木灵,落入对方杯中。
吴尘抿了口茶,二人相视一笑。
吴尘:“人也修炼,妖也修炼。只是这人啊,道行再高也不过数百年,终究是没有妖的千年。青罗,你着实是让我体会了一把 ‘人生若只如初见’ 呐。哈哈哈哈哈哈哈!”
青罗:“说来千年,不过虚度。”
他边说边远眺,风起云涌,无期城明灭可见。吴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吴尘:“想不到吧?昔日铁笔铜牙之国,何等风骨,今日竟要靠秦楼楚馆来维持税入。”
莲垠的开国国君本为史官,同其余四国国君一起征战天下,最后于南海之畔立国,设狼毫为家徽,寓意史官秉公纪实,刚正不屈之精神。此后数百年,莲垠也确实延续了这一精神,在各地设大学作为史官执笔的独立机构,不归皇权,不受恩贿,只谈真理,独争考据。
此种机制下,莲垠形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风土人情。大学下设各个分支,供人究古谈今,参玄论道等,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风云阁。青罗记得,以前每有奇说异著,惊人史料等,往往都出自风云阁,不光莲垠本土人,就连外邦人,也常不远千里过来,专为购入风云阁的书。
青罗:“如今这莲垠,和我印象中相距甚远。前几日入城,官兵都不认文缇印章。”
吴尘闻言叹息,青罗见如此,便问详细,吴尘于是慢慢道来。
“你有所不知,在你冬眠后不久,文缇公主就率莲垠全境与下沙,银歧一道出兵,讨伐李沫,世称三军伐沫,不料下沙君主霍樱是个叛徒,效忠李沫,在两国间挑拨离间,最终导致三军大败。”
吴尘当年也在三军之列,想到往日种种,不觉眸光暗淡。
吴尘:“一百年,整整一百年。这一仗打了一百年,英魂盈天,先烈满柩,最后只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斥列城失守那日烟尘遍地,满目疮痍。残破法阵散出漫天灵光,扭曲弯折,如将死之痉挛,成敌军之踏阶。文缇一身红衣,独上城楼,扶起莲垠的狼毫旗后,在旗下自刎谢罪。其子文冬鸣临危继位,与琉塬谈和。
思及此,吴尘一时无话,视线往斥列宫的方向望去。
与此同时,斥列宫。
一道人影自东宫某院内闪出,留下一扇打转的门。侍女从院内追出来,举书喊道:“二公主,你忘带书了!”
卷云边跑边说:“扔过来。”
侍女早有准备,熟练地一扔,卷云接过书,直奔西宫学堂。
学堂内,老先生已经翻开书,推了推眼镜。卷云眼看来不及了,路过池塘时顺手勾起里面的水,铺在地面上结成一路冰,踩在上面滑向学堂后门。
坐在门边的堂弟看见她,做个鬼脸就要锁门,卷云一个滑铲破其奸计,不幸踹翻后排书架。
一书倒,书书倒,老先生定睛一看,气得吹胡子瞪眼。
“文卷云,又是你!”
卷云手忙脚乱,试图整理书架,一番动作后,架子散了。
老先生:“老身执教近百年,从没见过你这样顽劣的学生,管你什么公主皇子,现在给我滚出去!”
卷云闻言,只好滚了。她沿原路返回东宫,途中东看看,西瞅瞅,玩一会虫子看一会花,研究下天空观察下树,来时只用了几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被走了一上午,连带身边随行侍女,也跟着走了一上午。
“小五,你也来玩嘛!” 卷云喊侍女。
小侍女摇头,卷云遇树起木,给老先生造了个歪歪扭扭的树人,不死心道:“来嘛来嘛,你不是也有木灵吗?我们来造木头人。” 说完又伸出食指,将老先生的眉毛往上调整,想摆出他刚刚生气的表情,但是用力过猛,弄的嘴歪眼斜,好不滑稽
卷云将自己的脸凑在旁边,模仿木头人嘴歪眼斜的表情,做得惟妙惟肖,小侍女忍不住想笑,刚噗一声,却变了脸色。
卷云身后响起脚步声,小侍女急忙正色,躬身行礼。
“君后,姚大人。”
卷云转头,开心道:“娘!”
来人是卷云的母后莫惜华,姐姐文舒云以及一众仆从。大家站定后,仆从中走出一名华服美男子,形貌昳丽,笑容标致,卷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美男子向她行礼:“二公主。”
莫惜华厉声道:“卷云,你大白天不上学堂,在这里搞什么?”
卷云向美男子回个礼,不敢说自己被赶出来了,只低头作认罪状。
莫惜华见她如此,料定其闯祸,但又不好在外人面前训斥她,于是暂且撂下,向男子道:“姚越,我们继续。”
姚越和莫惜华继续议事,口中内容不离船业,商贸等。舒云跟在二人身后,回头朝卷云眨眼。卷云立刻会意,悄悄贴到姐姐身后。
舒云一手背在身后,袖子里滑出一颗糖,落在手心,卷云兴高采烈拿了糖,撕开糖纸,放进嘴里。
此糖乃舒云亲自研究,亲手制作,甜而不腻,清喉醉胃,天下独一份,卷云爱的不得了,天天央求姐姐做给她吃。
舒云头也不回,一连给了几颗,卷云一一接住,一声不发。前面两个大人毫不知情,仍在谈话。姚越不知提到什么,莫惜华点头后加快脚步,舒云于是收手跟上。
三人走远,卷云四处玩一会,侍女来请吃午饭。午饭后,几个婆子奉了莫惜华命令,盯着她躺下午睡。卷云合眼竖耳,等婆子走远,一骨碌起床,钻进床边衣服,从窗户翻出去。
她本想跑去找舒云,不料中途路过演武场,看见一帮人在操练。此时正值午休,按理管事的不会允人入内。卷云一时好奇,停了脚步张望,问栏口管事的:“谁在那?”
管事:“回二公主。是无期山扶归派的弟子,今日来交游。”
管事的慢悠悠说完,发现二公主已经不见踪影。再一看,人已窜到演武场上。
管事:“哎,二公主——”
演武场上,十几个男孩正两两一组,持棍过招,其中一人不敌,棍被挑飞,卷云于是跳起来接住。
男孩跑过来道谢取棍,卷云问他:“你们练的是什么招?”
“呃,这个是——”
男孩日夜练功,不可谓不熟,要他介绍时却一下卡住,组织不好语言。
卷云又把他的棍子夺回来。
卷云:“让我玩一下。”
男孩被抢了棍子,又见远处同伴招手催他,忙劈手再夺。他夺,卷云闪;他再夺,卷云再闪,二人转似的绕了半天。
男孩:“哎哎,你别捣乱了,扶归派不收女弟子的。”
卷云一听就不服气了,大声道:“凭什么不收女弟子?” 说完撑棍一跳,跃起后棍随人上,一棍子打在演武场中央。
男孩们纷纷围上来,卷云转个棍花,插在地上,随后扔掉自己的佩剑。
卷云:“过来单挑。”
男孩一听,好胜心起,借了同伴的棍子,踏入人圈中心,摆开架势。
两人起先只棍来棍往,卷云一棍子直刺过去,被男孩抱住棍子来了个过肩摔;趁她打滚缓冲,男孩急扫其下路,卷云于是回身后空翻,倒打其背。
男孩吃了她一棍,原地不动,身后风起。见他使风灵,卷云便祭出木灵,树根破开脚下石地,充当其闪转腾挪的辅助。男孩转棍驭风招架,几招下来,被卷云突入,棍子在他要害上象征性一点。
男孩认输,其余人一个接一个上,一个接一个输,卷云撂倒一大片,最后道:“你们一起上吧。”
其中一个男孩道:“别打了,有什么好打的,打输了难看,打赢了说我们欺负女孩子。”
卷云闻言两眼一翻,嘴巴一扁,怪声怪气地鹦鹉学舌:“打赢了说我们欺负女孩子,噫~”
那男孩见卷云大着条舌头,扮丑学他,气得倒仰,另一人拍拍他肩膀道:“阿米,这原是比武切磋,技不如人,愿比服输,不必作此考量。”
阿米哼一声,正要再张口,忽见栏口处乌压压来了一群人,为首的妇人一袭金丝绣裙,发冠上嵌三色灵石,正是莫惜华。
莫惜华正领扶归派众长老参观,一进演武场,就见旗倒地砖掀,一地断棍横七竖八,一排树根突突刺刺,一个卷云大大咧咧,扛着根棍子,猴似的蹲坐在中间几丈高的树杈上。
莫惜华沉了脸色,命人将卷云带走。卷云正要被带走,人群突然分开一条道,众人齐齐行礼:“君上。”
文冬鸣款步走来,笑问发生何事。卷云刚欠身向众长老行礼,此时竟不抬身了,转个方向又再礼她爹。
文冬鸣伸手揉揉她脑袋,一点不生气。扶归派众弟子中出来一个领头人,一五一十讲述事情经过。
扶归派长老闻言,立刻拱手道:“非也,非也。君上明察,敝派不收女弟子,并非瞧不起,只因男女有别,敝派功法,专研男身,不适女身;譬如那疏白峰的千悦门,只收女不收男,与敝派异曲同工,想来也是这个缘由,绝无轻视二公主之意。”
文冬鸣:“罢,罢!管他男身女身,卷云想练什么,练便是了。”
长老一听,心想这莫不是要他破例,权衡一番,刚要开口,就见卷云把棍一扔,捡回自己佩剑,嘟囔道:“什么破棍,我才不练呢。”
一时间,卷云意阑珊抱剑离去,长老悻悻然面有菜色,文冬鸣笑眯眯袖手旁观,莫惜华假惺惺圆场几句,扶归派几个弟子张口欲言,被长老拦下。
姚越默默站在人群后,将此情景尽收眼底,心里有了定数,当下不再耽搁,假托些事离场,在宫中七拐八拐,行至南门附近,放慢脚步,徘徊一阵,就见一女子自圆门曲径内步出。
这女子一袭素纱,淡眉杏目,手拿一顶帏帽,似乎刚摘下来整理头发,此时还有一缕垂在鬓边,随她步子摆荡。
姚越自己就生了张漂亮皮囊,看人样貌身段,自是无比刁钻,很少真心臣服过谁人风情。此时见了这女子,虽早有准备,心竟还是一颤,生出些一眼万年的错觉。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欠身行礼。
“姚越不知长公主在此,唐突了长公主,还请长公主恕罪。”
文冬蕖,文缇的养女,文冬鸣的义妹,莲垠的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行事低调,隐居深宫,很少露面,多数人连其长相都不知,但姚越不同,他对此人早有调查,这日亲眼得见,第一眼被惚了神,第二眼马上就认出。
文冬蕖回礼,笑道:“姚公子,久仰。”
姚越所知,这文冬蕖原是重病弃婴,被文缇从战场上捡回,本欲默默救治,却被有心人将情况添油加醋传开,遭遇无数反对。莲垠人受叛党挑拨,以其为琉塬后代,不可卒养,因此纷纷声讨文缇,境内一时大乱。更有甚者,将其视为莲垠战败的原因。文冬鸣继位后,文冬蕖的处境一度岌岌可危,后来不知为何突然转危为安,就此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有人传她因貌美,得文冬鸣青睐,凭此安身;也有人传她本就是文冬鸣与琉塬某间谍的私生女,为掩人耳目给了文缇收养,结果反被利用。此外,还有说法称文缇曾欲放弃文冬鸣,改立文冬蕖为继位者,文冬鸣掌权后,为彰仁德留义妹一命,软禁宫中。
种种传言,不一而足,姚越心里没底,总找机会,要探一探虚实。
两人站在小径出口,姚越说一句,文冬蕖就回一句,几句寒暄后,姚越见好就收,告辞继续往南门去。
文冬蕖回身,往相反方向走。
姚越出了南门,回到姚府,有人急急来报:“大公子,二公子他,他——”
姚越有兄弟姐妹无数,却只一个胞弟,名唤姚江。虽生了双和哥哥一样的桃花眼,性情却大不相同,才十五六岁光景,就得了个 “画痴” 的花名,平生只爱一样东西:画。姚越早年曾送他上过学,练过武,结果一事无成,唯有画还看得过去,眼下成日在家作画看画,昼夜不分。
听这家仆口气,姚越已猜到七八分。果然,姚江又犯了那痴病,通宵赏画,不眠不休,这日正午厥了过去。
姚越于是到弟弟房中查看一番,交代几句。姚江迷迷糊糊,不停应声,也不知听进多少。姚越看望完他,便回自己书房处理公务,至三更天方告一段落。
夜深人静,姚越放了纸笔,伸个懒腰,松弛下来,脑海里不期浮现出文冬蕖今日风姿,想她泠然若谪仙,若被谁人染指,拖入泥淖,该是怎样一道美景。想着想着,下腹竟久违地不受控,升起一阵邪火,于是当下执扇行至院内,轻摇几下。
院内侍女见扇知意,默默随其进房。这边衣衫.尽褪,那边姚江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有画落在湖边,遂胡乱踩了鞋出来,沿门廊向湖边走。
路过姚越书房,一排屋里独它亮灯,分外显著,姚江却没注意到,心里只继续想今日之画,神游太虚,直到玉器碎裂声自书房响起。
姚江自太虚落地,眼里看见书房,恐哥哥有事,便靠近想敲门,结果听见里面一阵淫.声浪语,抬起的手僵在半路。
风吹门缝开,姚越正对着门,将侍女按在桌上。那侍女被他撞得花枝乱颤,身一扭,碰碎一桌玉器,嘴里哥啊爷啊一通乱叫。
姚江心里隐约知道何事,但又不愿知道,后退一步,脑内蒙蔽自己。就在这时,姚越一抬头,竟刚好和他四目相对。
姚江如遭雷击,姚越却冲他咧开嘴,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姚江窒息好一会,才终于拔起脚来,落荒而逃。
逃到湖边,分花拂叶,想到又可见画,心跳才缓和下来,就要回到太虚境时,却被眼前一人扰乱了思绪。
月下空明,飞花弄影,有人将原本卷起的画展开,挂到树下。姚江踌躇了脚步,不知该不该现身。
那人歪头盯画,乌发拢至肩膀前,两手不时梳理。
她不动,姚江也不敢动,就这么过了好一会,那人拿出点火的法器,踮起脚,在画上某处轻轻一烧。
这是一副金轮飞天图,画的是下沙国一个神话,讲末日来临,沙暴四起,日火坠地,有神女飞天,要与太阳同归于尽,拯救苍生。为了表现黄沙漫天,日火大盛的情形,作画人以姜黄打底,金箔作日,附上自身少许灵流,令金箔表面保持流动。
那人的火极巧妙地烧在金箔处,使其边缘微焦稍卷,炽亮中透出盛极而衰之感,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竟完美契合了神女刺日的氛围,姚江一时看呆,忍不住跑出来叫好。
那人吓了一跳,姚江这才回神。
“嫂子,我,抱歉,我——”
站在画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徐亦琏。她见了姚江,忙道:“小叔子不必,该我道歉才是,我夜里失眠,出来散步,见了这画不觉入迷,顺手就改了,想来必是坏了小叔子收藏——”
姚江听如此,立刻道:“恰恰相反。”
两人就此画讨论一番,十分投机。姚江从不知她如此爱画,不知不觉就多说了几句,直说到四更天,见徐亦琏面有疲色,才想起她身体还虚,忙脱了外衣给她披上,送她回房。
书房此时已全黑,里面一片死寂。两人回程经过,俱是一言不发,一眼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