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黛衣峰峰顶,巨树下。
天朗云白,柔光漫漫,微风徐徐,落英缤纷。
有人伸出两指,截住一片飞舞的花瓣,将其放入桌上的酒壶中。
是个茶色头发,紫裤银靴的女人,丝织的裤子收束在靴子里,云鬓微卷,贴于脸侧;鼻穿银环,链至耳垂。从颈到肩的皮肤上纹着云翡国边境特有的兽面纹,突起的锁骨处绘制着兽的两眼。
女人放完花瓣后食指一划,带着火焰覆过壶身。
“好久不见,还以为你想我了。”
花旋酒温热,她提壶倒酒,走到桌子另一侧,将白瓷酒杯递向眼前的男人。
“结果是新收了个徒弟,这才顺带来看我一眼。青罗,你可真叫我伤心啊。”
青罗接过酒杯,女人没有就此收回手,而是反过手掌,手背似有若无地滑过他脸颊。
女人:“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啊。”
青罗抓住女人的手,顺势在上面落下一吻,侧目微笑:“我也想你。”
“切,少放你的狐狸屁。”
女人抽手,坐回对面喝酒。
青罗和她面对面坐下,两人相视而笑,继而碰杯。
几杯下肚,女人懒懒倚在桌旁,伸手勾来一朵小云,蘸着云雾,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话说回来,你还真忍心啊。让一个凡人小孩走这条路。”
圆里起初只有云雾,接着慢慢浮现出画面,成为云镜。云镜里,长乐正被落石砸得头破血流。
“先说好,我可不会因为他是你的弟子就放水。” 女人道,“这里是我的地界,在我的雾面前,一切平等。”
“当然。” 青罗点头,继而观看了一下云镜里的情况。
“高莳之雾,万兽之笼,果然名不虚传。”
女人是散修高莳,云翡一带极富盛名的水火双修,雾是她的绝招之一。
高莳:“你第一次见吗?”
青罗:“我上次见你时,你还没有突破水修二阶吧。”
高莳想了想,还真是。
高莳:“你睡太久啦,死狐狸,老娘早就三阶了。”
两人又喝一轮,断断续续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就双双飞身,踩在巨树上过起招来。
水火双修者,常常因为两者的相克而难以自持,尤其在战斗中,能将两者组合运用的少之又少。为了避免失控,大多数人在实战中都选择以其一为主;少数高手则会水火并用,一攻一防。
但高莳不同,她既不只取其一,也不一攻一防,她只攻。
水火在她手中相辅相成,达到绝妙平衡,这也是她的绝招之一:看上去是水动成渠,用水能灭火的特性规制爆炎的通路;实际上则是火掩水势,在火的掩护下,水以蒸汽状态靠近敌人,趁敌人被烈火迷眼的一瞬间,灵流归位,蒸汽化形,以寸劲之势溺向敌人命门。
青罗周身狐火不断,明灭悠悠,一步千变。两人均步伐轻盈,眼中带笑,若有旁人看去,恐不能察其剑拔弩张,只以为在翩翩起舞。
高莳笑着笑着,身形一闪,出现在青罗身后。青罗被她一掌打落,撞地前一秒凭空消失,化作万千白花瓣,卷起数丈高。
高莳视线一白,神情认真起来,仆步扫腿,
水灵自脚尖溢出,随她扫腿的动作画成一个圈,迅速扩大至整颗树,水汽无孔不入,一切隐匿的生物皆无处遁形。
少顷,风起水落,青罗现身的那一刻,高莳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连忙并指掐诀,就地起雾。
这些雾不但会阻人视线,也会阻碍修士以灵视物。它来自高莳,但又不属于高莳,它就像高莳创造出来的另一个生命,会不顾一切地吞噬所有活物,包括高莳自己,因此她一般不会在近战中使用,这次着实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脱离浓雾的方法其实不算难,雾气唯一不会吞噬的东西只有它自己,所以,成为它。
高莳坐下调息,水润周身,火冲天灵。周围雾气化为各色形态,从四面八方攻过来,她的身体在攻击到来的前一秒变成半透明状态,攻击穿过她,打向虚无。
这雾来源于高莳,比起旁人,更容易将她视为自己的一部分。这是她仅剩的优势了,现在只要比青罗先脱身,就有胜算。
“哦,原来如此,要把雾给骗过去。”
头顶传来人声,高莳一惊,猛地睁眼。
青罗站在她面前,笑盈盈地俯身,在她头上插了一支花。
高莳:“........”
雾气散去,高莳仰面倒下,哑然失笑:
“我输了,我输了。”
青罗在她身边坐下,两人都微微喘气。
高莳躺了片刻,翻身攀上青罗肩膀,与他额头相抵。
“干什么?”
青罗明知故问。
“修道。” 高莳轻笑,在他耳边呵气。
“合欢也是道。”
青罗揽住她的腰,低头与她唇舌纠缠,正入佳境,突然神情一凛,睁眼看向云镜。
云镜里,长乐被惑云烧伤,跌坐在地,从幻象中回过神来。
高莳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也看向云镜。
高莳: “看来你真的挺关心这孩子,他有什么特别吗?”
青罗停顿片刻,似乎有些不想承认,但最后还是道:“他......救了我一命。”
高莳把身体支起来,和青罗分开一点。
高莳稀奇道:“哦?”
“说到这,” 青罗翻手开掌,现出林烟的咒文:“有个东西想请教你。”
高莳只看了一眼,就说:“看起来像封家的手笔。”
高莳以手接触咒文,部分元神进入其中。她拥有云翡国的血统,能比青罗更清楚地分析咒文。
半晌,她皱起眉头,深深地呼吸了好一会,才道:
“虽然乍一看很像封家的风格,但据我所知,封家还没人能主祭这个级别的咒文。”
青罗:“这算什么级别?”
高莳:“我见过的法器中最高级的一类。能创造出此番水准的法器,主祭者实力必定远超你我,就连使用者也需要具备相当的实力,否则容易被法器反噬。”
两人坐回桌旁,一番讨论,高莳似乎很不舒服,期间一直捏紧了手心,勉强支着胳膊,撑直身体。青罗抬手为她输灵,被她一掌拍开。
仿佛想掩饰自己越来越差的脸色,高莳转向云镜,岔开话题。
高莳:“这孩子救了你,所以你收他为徒?”
青罗:“我说给他钱,他不要,明明很笨,却偏要修炼。”
高莳:“嗯.....这样吗。”
一时无话。高莳平复片刻,脸色缓和了些。
云镜内,景象剧烈地波动了一阵,高莳正要运灵调整,突然面露惊讶,伸手覆上自己的胸膛。
她的心跳与雾气一脉相承,此时此刻,她能感觉到,长乐成功被雾气认可了。
高莳:“他似乎……没你想的那么笨。”
青罗:“即使如此,也改变不了他根骨不佳这点。归根究底,他这幅身子天生就不适合修炼。”
高莳:“怎么说?”
青罗:“我探查过他的身体。和一般人比起来,他的体魄不完整。这种不完整通常表现为先天残疾,不知为何他没有,但也只是就凡人层面而言。以修真标准来看,他就是先天残疾。”
高莳:“这个嘛,世事无绝对,我还是先——”
她话音到半,长乐冲破浓雾,浑身血污,捧着一堆黛衣果飞扑倒地。
高莳:“—拭目以待。”
长乐:“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长乐一骨碌爬起来,一个个捡起黛衣果,兴奋地冲到青罗面前,像只叼着骨头回来邀功的小狗。
“恭喜你,你是第一个靠自己穿越这片雾的凡人。”
长乐转头,看见一个好美好美的女人,他想不出别的词,似乎什么词用在她身上都不合适。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每个部分单拿出来看都平平无奇,组合在一起,却平白生出种别样的风流,殊艳无双,叫人移不开眼。
于是他呆呆仰着头,目不转睛:“好美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莳伸手,把他的脸当面团搓:“真可爱。”
青罗:“你超时了。”
长乐一听这话,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枯萎了。无论是从运气来看,还是从能力来看,这都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青罗:“不过,我本来也不认为你能走到这里。”
惑云自长乐腰间飞出,划破他手掌,飞回青罗手中。
长乐没料到这一出,嗷了一声,青罗让惑云划破自己手掌上同样的位置,接着用这只手握住长乐受伤的手。
手心的伤口碰在一起,血液交汇,青罗略施灵力,他们的血液进入彼此的体内。
长乐一阵酥麻,从头蔓延至全身。
“这这这,这是?!”
青罗收回手,伤口很快愈合。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
血液相当于一种授权标记,长乐从此可以自由使用青罗在天下各处的宅邸,洞天以及钱庄。不过这些青罗都没告诉他。
长乐愣了好一会,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拜师成功了。
长乐:“师父?”
青罗随口道:“嗯。”
长乐:“师父!”
青罗:“嗯?”
长乐:“师父!”
青□□嘛?”
长乐的眼睛变得亮晶晶,像吃到烙饼时一样。
长乐:“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青罗:“………………………………………”
长乐:“师——”
青罗:“闭嘴。”
————
高莳站在原地,目送青罗和长乐离开,待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松开一直攥紧的手心,脱力般半跪在地。
手心内还残留着那位主祭者的灵息,熟悉的触感使她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为了不在青罗和长乐面前暴露,她只能捏紧拳头,将手心捏得血肉模糊。
“为什么....”
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为什么。
高莳看向云翡的方向,视线里只有云端,脑海中却浮现出无数回忆,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就遗忘的往事,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胸中,挥之不去。
她骗了青罗。如今的封家,其实有一个人可以主祭那段咒文。
这个人的眼睛平时是浅灰色,像灰烬冷却在水晶里,毫无生气,只有在释放三阶灵流时,才会现出荧荧的绿光。
咒文里,那双眼睛在高莳面前睁开,不驱不赶,只是静静地,温和地凝视她。面对这双眼,高莳方才高涨的欲。火一下被抽空,冰凉着躯壳,忘记了呼吸,脑海里只剩下这双眼,再无他想。
封以晖,云翡国七公主。高莳管她叫僵尸老太婆,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称号:迦乐圣女。
长乐:“迦乐圣女?”
尔貅背上,长乐吸取上一次的经验,找到自己最舒服的姿势。
青罗:“准确来说,是现任迦乐圣女。虽然在我的记忆中她是灰眼睛,但她是我唯一能想到,有潜力主祭这段咒文的人。毕竟我睡了快两百年,不出意外的话,她如今应该足够强了。”
长乐:“迦乐圣女有很多任吗?”
青罗一顿,决定顺带给长乐科普下:“云翡是半妖的国度,妖族和人族交错杂居。每隔一两百年,半妖中就会诞生一个三系灵核的修道天才,因为这些天才都是女婴,所以人们称其为迦乐圣女。”
尔貅速度适中,慢风宜人,长乐彻底放松下来,思绪飘远。
长乐:“对了,师父,你要去找林烟算账不?”
“算账?” 青罗顿了顿,似乎才想起还有林烟这号人,“不了,无聊。”
长乐有些着急:“可是,这么一来,天下人都会认为你输了吧?”
青罗打个哈欠:“嗯.....无所谓。”
长乐:“………”
青罗:“你这什么表情?”
长乐面色沉痛地拍了拍青罗的肩。他隐约明白,为什么青罗会声名狼藉了。
————
尔貅飞了一段,约莫一个多时辰,最后停在一个半山腰上。
青罗翻身下来:“它只送到这里。”
长乐的脚够不到地面,只好趴在尔貅身上,先把下半身慢慢滑下来。青罗拍拍尔貅,替它整理好胸毛。
“谢了,再见!”
长乐跟随青罗下山,来到一处驿站。驿站里人来人往,有长袍披肩的银歧人,也有短衣裤裙的莲垠人,没人注意他们。
青罗从驿站里牵出两匹马,和长乐一人一匹,往南边走。
脚下刚开始是平路,路边时不时有些客栈茶摊;走了一段后,变成碎石坡路,路旁只有几个猎户废弃的木屋;再走一段,过了银歧的界碑,就杳无人烟,没有明显的路了。
这里是银歧与莲垠的交界地带,既不属于银歧。也不属于莲垠,由于是天险,两国都没有特地设置界门城墙之类,只简单筑了道结界。
长乐策马走山,虽不至于太慢,但还是需要青罗时不时等他。遇到实在难走的地方,青罗就卷风或运木,把他和马一起驮过来。
“你去摘果的过程,可算是修炼的预备。” 青罗边走边说,“天根地脉,万物逆旅,修炼是一个从取造化,到生造化,再到成造化的过程。对于修士来说,山川湖海是修行的第一课,想取山水之灵,首先要活山水之活。”
长乐:“我有点听不懂……”
青罗:“不是成功从雾里出来了么,这会脑子又不好使了?”
长乐:“呃……嗯……”
长乐汗流浃背,他从青罗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拷问的意味。
青罗:“万千道行,不离其宗。和雾一样,风,木,水,火,最初都是天地自然形成之物。想利用它们,创造它们,乃至成为它们,就要像它们一样生活。因此修士第一课,必取山林道,你这两日该体会到一些皮毛了。”
长乐:“体,体会?”
长乐绞尽脑汁,试图总结自己体会了什么,总结不出。他只觉大概是这么个感觉,有点变化,但无法言说。
青罗:“山林很美,也很残酷。只要活下来,就能得到它们的祝福。”
长乐边听边思考,走着走着,发现路有了变化:明明看起来十分崎岖,甚至无从走马的路,实际走上去却感觉很平整,像某种障眼法。
一阵清风吹来,长乐一激灵,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竹林。
玉盘高悬,银霜遍地,一座青瓦石墙的宅院默默出现在竹影中。
长乐随青罗入院,在前院池塘边拴好马,就见两只小白狐自池中山石上跳下,化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向青罗拱手行礼。
“谷主。”
长乐借月色打量他们,小男孩额前一撮白发,其余是黑发;小女孩额前一撮黑发,其余是白发。除此之外,两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青罗向长乐道:“今晚休整,明日阿圆阿方叫你起床,不能早也不能晚,明白了吗?”
长乐:“明白。”
言毕,长乐由阿圆阿方领着,来到后院。后院有个和前院对称的半圆池塘,池中一个同样对称的山石,不同的是,池边没有马厩,而是立着栋两层高的小楼。
进入小楼,第一层是满屋的檀木柜子,上面陈列着各色洗漱用品以及衣服,男女俱全,风格齐备,长乐看花了眼,随便拿了一套。
二层只有一个白玉池,里面已经放好了清澈的水。长乐泡个热水澡,饱餐一顿,身上的伤经阿圆阿方一番料理,一切妥帖后,神清气爽地出了小楼,在宅院里四处逛,不见青罗,问阿圆阿方,两人道不知,他也不纠结,自己到卧房美美歇下。
卧房里罗帐香炉,银灯花瓶等一应俱全。长乐粗略看几眼就滚到床上,舒服得直伸懒腰,翻滚一阵,就要入睡。
入睡前一秒,他迷迷糊糊,摸着身上新换的衣裳,后知后觉想到:师父……好像真的挺有钱。